不是他天生木讷笨拙,而是因为他出生时正逢前朝亡国,他的家族又因故蒙难凋零,他幼时许多年里一直随家人在战火中辗转逃命,哪有机会消遣与讲究。
对长在路途与山林的少年来说,没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他的笨拙不会玩乐与不识繁缛虚礼,有什么好值得嘲笑的?
回到上阳邑后,夏俨为此很是自责了一段时日。但到底年岁轻,想写信向那少年致歉却总也抹不开面子,拖久之后,这事便渐渐被他淡忘了。
直到昭宁元年春,他独身游历至原州邺城,在酒肆中遇见一群趁着换防休整稍作玩乐的戍边将士。
“……我好交友,便过去搭桌与他们一同饮酒玩乐。玩的是他们军中常见的‘手球战阵’,”夏俨酒至半酣,带着自嘲笑意的双眸有些迷离,“那对他们是一种很简单的游戏,可我初次见识,一时没能悟透个中规则。”
如此当然屡屡出错,加之败者罚烈酒,饮多后手脑俱慢,更是笨拙到令人发嚎狂笑。
那时他忽然想起当年那个狼狈无措站在嘲笑声中的少年。
总算明白当初那个少年难堪地涨红着脸,在嘲笑声中一遍遍执拗追问“所以,到底该怎么玩”,没有拂袖而去让大家下不来台,是怎样的勇气与善意。
“我比他运气好,”夏俨心事沉沉地笑望贺渊一眼,“当我问出了‘到底该怎么玩’时,有位小将军耐心地为我做了一遍演示讲解。”
这让他明白了,当年的那个只顾傲慢大笑的夏俨,有多面目可憎。
年少轻狂时不懂得关切他人感受,没有耐心细致去体察他人说不出口的苦楚与不易,只会洋洋得意于“我会,你不会”,却始终没有耐下性子告诉别人该怎么做才是正确。
到底谁更可笑 ,一目了然。
“当时那位小将军问我,你后来向人道歉了吗?我才想起,那句道歉我已欠了很多年。”
而当初那个被嘲笑的狼狈少年,早已在时光的砥砺下,在惊人的自律上进中成就一身卓然风采,蜕变为被人交口称赞的世家子范本楷模。
姗姗来迟的歉意之词,在他面前大概只会显得轻飘飘。
所以夏俨用了更大的诚意。
他知那人正为某件差事而夙兴夜寐、身心俱疲,而他自己正好是可以帮助破局的一个契机。所以他以身涉险去做了饵。
“不管对方领不领情,我心中总算没那么歉疚了。”夏俨执盏遥对贺渊,释然轻笑。
所谓长大,便是学会面对从前那个浅薄狂妄的自己。将这份歉礼无声奉上后,他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成为一个更好的夏俨。
赵荞若有所悟地眨了眨眼,咬着筷子尖扭头笑觑贺渊。
贺渊面色沉沉,不情不愿地执盏回应夏俨的善意,却极少见地对人口出了恶言:“指甲盖大点的破事你也能记这么多年,怕不是脑子有坑。”
多半还是吃太饱,撑的。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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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随夏俨来的侍者护送他回住处后,赵荞与贺渊没有立刻离开馔玉楼,而是在二楼雅阁的栏杆前并肩而立,迎风散着一身酒气。
赵荞站没站相地以肘撑在栏杆上,斜身托腮望着贺渊:“诶,大兄弟,问你个事。”
“谁是你大兄弟?!”贺渊没好气地笑着回眸凝向她。
“凶什么凶?再凶炖了你,”赵荞哼笑一声,淡垂眼帘,“我问你啊,你们那内卫右统领孟翱是不是快要回京了?岁行舟到底有没有找到前哨营那些人?他们是不是都活着?”
赵荞向来都很聪明的。
先前夏俨说,内卫选派贺渊带人前往雁鸣山受训,她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若不是孟翱即将回京,林秋霞不可能做出这个决定。
否则接下来半年贺渊不能常在京中处理事务,林秋霞一个人忙不过来的。
说来内卫右统领孟翱护送岁行舟出京已快两月,按脚程算,是该到东境了。
岁行舟到底有没有将前哨营那些人活生生救出来,京中一点风声都无,上次赵荞去面圣时昭宁帝也半字未提,仿佛无事发生。
贺渊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含义不明地“嗯”了一声。
“嗯嗯啊啊什么意思?”赵荞急了,冲过去揪住贺渊衣襟,“到底找到没找到?人活着没啊?”
贺渊圈住她的腰肢,安抚似地轻拍她的后背,低声在她耳畔道:“活着。但陛下的意思是,此事对外不能张扬,今后所有知情者都别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