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睿的眼睛毫无qíng绪地看过漆盒,声音冷然,“我只对纸有兴趣。”那盒子手掌大小,他因此没有一点好奇。
午朗却道,“里面还就是纸,你小师妹造出来的。早知道她就那么点本事,根本不用我们施压让她输。她抄纸的时候就好像出了错,大概也觉得生气,所以后来一直背对着人想要掩饰,结果还是揉成团了。”掀盖,两指捏出那枚茧子来,“看,像不像蚕茧?我跟你说,她可让人笑话大了,最后被评败品。我私下里给小太监银子,二两他就jiāo出来了。也难怪,这种东西白给人,人都不要。但我想你俩好歹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也许你有兴趣瞧一瞧。”
“如此说来,一切照计划,高丽人赢了。”乌睿盯看着午朗手中的蚕茧。
“对,周帝答应免去高丽人三年的进贡。高丽与主人的jiāo易就成了。”午朗走过去,将蚕茧随意放在桌上,“这样一来,也许没有传世帝王书也可,你可以缓口气。”
风chuī茧,茧晃而再晃,底下却稳,不会随风乱滚。乌睿的眉头渐渐收拢。指尖碰到茧尖,将它推倒,谁知一放手,它竟自己又竖了起来。
午朗笑道,“你师妹没能造成纸,却造成了一个不倒翁,算不算别有才能?”
但乌睿没笑,“你没事就走吧,我要睡了。”
午朗耸耸肩,这位乌匠脾气怪异。他也不是第一次遭冷遇,“放了于良这事是你自作主张的。如果主人问起,我会这么说。”
乌睿不答,听到院门合上的声音,这才拿着蚕茧回屋。但他并没有睡觉,而是挑旺了火炉,让屋内暖到几乎要出汗的地步,再用温热的水洗净双手。坐到长桌案前,点亮左右两盏白玉灯,将蚕茧放在光下转动。然后眼睛越睁越大。直到惊艳的光再也盛不住,纷she了出来。
他用小指指尖在茧面某处一挑,竟挑出平整的纸边。他想用手指去捏,但因为自己的手太大而换了最小的木夹,小心翼翼夹住,再转动蚕茧。完全卷开之后,那是一条长两丈,约摸一个指节宽的纸条。灯光可轻松透过纸面,而他也能透过纸隐约看到屋中的摆设布置,薄如蜻蜓翅翼。纸面还有纹。不,不是纹,是字。一篇百年不衰的美文:兰亭序。不知道以何种技艺融入纸面。纸卷在白玉桌面上,竟比玉还要白上三分,如细雪。他心中一动,指尖挑了一小滴清水,滴在纸卷尾部,水很快渗入,但桌面未湿。
最薄,最白,最密,最美,这就是采蘩今日所造。
仿佛轻笑着那些有眼无珠的人,她输了,任这枚本该令当世大匠们都要惊艳的蚕茧成为众人的笑柄而沉沦。她的纸匠之名当在今日再次显扬,但她为了救一个傻子,放弃唾手可得的机会。
然而,乌睿却十分明白。
这枚纸,不是左伯,不是左恒,不是任何人,而是童采蘩。超越以往,成就自己,借败品之评而肆无忌惮创生,如此了不得的qiáng心慧质,今后谁还能遮去她的光芒?
乌睿的手颤抖,又哼哼笑起,“世间名利比不过白雪一张纸,她显然领悟了左氏秘诀。师父,您可真是一点都没变,恭喜您再收得一个奇才。不过,我很想知道,她跟我,究竟哪个更出色?而最终更出色的那个值得活着。”
笑声间,他拾起桌上那卷小纸,托在掌心凝望了片刻,扔进灯火中。火舌舔高,很快将它吞吃。只有要消失的金边恋恋不舍,变成黑灰也要尽力腾在空中,证明它曾经的存在。
与此同时,西园昆湖的坊屋里,张翼和西骋师徒二人也解开了蚕茧的秘密。
“她说留了一枚在居澜园,我心里无论如何放不下,赶紧去找。结果,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揉圆的纸团,而且我是见过她造纸的,但想不到——”经过师父的手,蚕茧变纸卷,展开他望尘莫及的造纸技艺。
张翼反复看反复看,到他这个年纪居然还能对某种纸爱不释手,“这已经不是左恒教她的了。或者还是,但被她完全和自己的领悟融合,超越了过去。骋儿,我说这话你也无需难过,你不但擅长造纸,也钻研书画,自有她不能比拟之处。但是,她和乌睿一样,都具是罕见的通透匠心,连我都得甘拜下风,就算左恒还在,恐怕也跟我说同样的话。她纯粹靠造纸术将纸浆的优质扩大缺质改善,神乎其技也。”
西骋心里早已明白,因此只有叹服,“我是常人,她是非常人,可是她为什么故意造成蚕茧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