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采蘩看来,这位老太太不怎么会掩饰qíng绪,从第一回见面就显得客气疏远,在她待了月余后屈指可数的数面中,也从来没表示过对晚辈的亲切。所以她想,今天老太太是怎么了?再想就有点不怀好意,以为老太太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谢老夫人关心,我没事。义父义母待我恩重如山,明日他们就要入土,这最后一夜采蘩是一定要守的。”如果没有这对好人,她要面对怎样的羞rǔ?而且,明知是一个谎言,如今义父义母叫得好不顺利成章,有时候连自己都迷糊了。
姬老夫人差点脱口而出一声好孩子,临了却改口,“既然如此,我也不勉qiáng,只是不要再跪了。”嘱咐雨清拿软垫子给采蘩坐。
上完香,雯婆子扶着姬老夫人走出灵堂,问道,“老夫人怎得对采蘩姑娘好了?”
姬老夫人一怔,“我对她哪里好?不过尽地主之谊。你也瞧见了,钥儿和雅雅视她为亲姐,我要是给她脸色看,两个孩子定会来烦我。”
雯婆子点头称是,“老婆子也奇怪,三人真好得跟嫡亲姐弟妹似的。采蘩姑娘对一般人都冷面冷眼,就对十公子和小小姐和颜悦色。小小姐平常任xing,却最听采蘩姑娘的话。还有十公子——”
“谁看不出来?”姬老夫人的神qíng有些为难,“要是明儿夫妇还健在,他们真收个义女回来,我半个字也不多说,帮他们疼爱就是了。可如今——看着诺大的家业成了空米仓,我这把老骨头要是不厚脸皮,一大家子人可怎么办?这些日子你们说给我听的,还有我自己瞧的,采蘩也许真没什么坏心,可是如果她掌了四房的事,我让她拿银子出来贴补,你觉得她的冷xing子能答应吗?”
“是啊。”雯婆子想,采蘩住在莲园,既不去其他三房走动,也不邀夫人小姐们往来,实在过于淡漠。太淡漠,老夫人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算了,暂且不提这些事,采蘩刚才那么乖顺,让我心里不是滋味,像是我愿意欺负一个可怜孩子。宁可她桀骜不驯,宁可她不服软满身刺,我也能豁出老脸。”姬老夫人不再多说,回澄明堂了。
第二日一早,相国在姬府正门前宣读陈帝圣旨,并亲自主持葬礼。身后百官和各大家族的人乌鸦鸦站到巷口,足足有五六百之多。
随着一声起——灵柩让八八十六个壮汉抬起,姬钥双手抱着爹娘的牌位,一身麻衣头扎白,两眼泛红走在最前头。同样一身生麻衣,头戴披麻帽的采蘩和雅雅跟在灵柩后面。习俗是儿女一定要哭的,而且哭得越大声越好,但这三个谁也没哭成那样。倒是身后难辨真心假意的嘹亮哭声,震dàng了一片东城区。
步行三十里地,正气陵坐落在姬氏祖坟旁边,洁白的雪花岩砌出庄严肃穆的天圆地方。
灵柩运入墓室,开始封门。
突然,姬钥冲到门前,双臂乱挥,不让匠人靠近,“不要封门!封住了,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入土为安,是对死去的人来说的。但对活着的至亲来说,只有在这一刻,痛苦才会达到撕心裂肺的顶端。入土了,就真实了,残忍到极点得真实了。不管接不接受,不管有没有准备好,都得面对今生的诀别。
有人请她出面劝姬钥,采蘩却看着半扇石门,封泥尚新,那对神仙美眷的微笑在记忆里也新。顷刻间,跪地,她掩面痛哭。
雅雅看她哭,也跟着哭。
姬钥看她俩哭,再也使不出蛮力,任仆从们将他拉开,颓黯跪着,双手撑地,眼泪大颗打落冻土。
一路上没哭的三个人,在应该安静行拜时,哭得天地为之悲戚,山水为之变色,风雪为之呼号。
“这雪是应哭声来的吧?”向粲仰头望着天空的绒雪,“惹得我都想哭了,可怜的采蘩,可怜的钥公子,可怜的雅雅小妹。”
他和向琚代表向家来参加义真侯夫妇入陵仪式,五六百人的队伍,他们就站在相国身旁不远,第一排,能将墓前发生的一切看得真切。
向琚不语,目光凝在那个哭声渐息的女子身上。照时间推断,姬明夫妇认她义女不久后就遇害了,她应该还来不及和他们建立多深的亲qíng。分明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这哭声后面究竟有什么故事?
但他顾不得去猜,只看到,她几近透明的苍白面色倔qiáng不减,她带泪痕的双颊如雨过梨花清丽出尘,她伸出手臂将姬钥和姬雅护在羽翼之下,因坚定而明亮灿烂的墨眸,这样一个女子在他眼中勾勒出一幅难忘的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