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露【CP完结】(1)
薤露
天生地梦
谢偭找我去骑马。
我读晋人的《江表传》,孙讨逆说「总角之好」「骨肉之分」,我便想到我与谢偭之间。但谢偭甘当孙策吗?我也绝不会是周公瑾。
目下已经是仲春,惊蛰方过,风和景明,温孤皇后在朝阳殿外跪了三日三夜,温孤家守了三年又三年的体面却是一夕散尽。我猜想,宫墙内的九千殿宇,必然是朝阳殿前的鹧鸪叫得最惨。谢偭听罢,笑得很舒心:「佳人才唱翠眉低,朝阳殿前跪过多少女人,问一问鹧鸪便明白了。天佑我朝,前朝纷争,从来只要女人去低眉顺眼,不必减大梁的男儿本色。」
日子算到去岁隆冬,除非笃定避开了诸王耳目,我同谢偭尚不能这样从容地相见。他今日游玩得兴,因为时局站在了他的那一面,光熹太子做了阶下囚,东宫崩坼,太子侍读卫琛因举发太子与温孤家勾连,免去一死,永为布衣,其胞姊卫妃入归云观思过。卫琛是我。
我谈及流年顺利,讲到端王府已立于不败之地,又或者盛赞谢偭懂得运用时局,他都要不服。谢偭心里,流年是假的,蓍草和卦象是假的,南华宫的道士都在骗人,而他也不愿意就这样将端王府的成与东宫的败归于时局。「时局的确为我所用,但你要记得这个局被布下多少年。从你入东宫做太子侍读的那一天起,抑或从温孤家失势的那一天,不论从哪一天开始算,算到今日,都是六爻八卦算不到的。」
他讲完他的所谓时局,落落拓拓蹬上马背。后世人倘为今人著书立传,春秋笔法里的端王谢偭,或曰深沉阴鸷,或曰恃宠跋扈,于我却总是年少相惜的总角情份。纵使在前朝杀红了眼,仲春二月,马背起伏间,我也只看到瘦削清癯的一枚影子,一如少不更事时多少次同他从杨柳楼台打马而过,我不会去计较此前或此后。
宝应四年,上州别驾卫桓贪纵不法,被捕下狱,其女卫妃殿前失仪,帝盛怒。卫妃同今次的温孤皇后一样,朝阳殿前敛裾躬身以跪。卫妃是我的胞姊,她膝上的伤换我今时的安乐,而谢偭的母族郑氏以此为契机笼络卫氏。亦是宝应四年,我被送到天策上将府。
我同谢偭骑马时,我笑的是鹧鸪,他笑的是整个大梁的女人和男人,我们都没有良心。
我八岁时很不懂我与天策上将府的关系,临行前胞姊替我拢好发髻,颇为凄楚地对我说:「阿琛,从今往后只有你我了。郑妃送你去她的母家,是她好心,以后你要为天策上将府做事,这是你要报的恩。」胞姊比我年长,我八岁时不知道天策上将府在京畿的哪一处,也不懂如何才是报恩,却以为自己明了她口中的好心。
谢偭早慧,七岁指物作诗立就,八岁便封了端王。我八岁时考妣皆丧,躲在天策上将府的别苑里拨算筹,八岁的端王谢偭走过来,朝我悻悻地笑:「善数者不用筹策。」我哭得涕泗横流,谢偭待我哭完,带我去吃小厨房的芙蓉糕和茶花饼。后来谢偭常来别苑寻我,我逐渐知道他是大梁皇帝偏爱的三皇子,他的母妃郑氏是天策上将府的明珠,而这颗明珠是胞姊口中的「好心」。
谢偭教我骑马,我在他身后看他落落拓拓地蹬上马背,轻扬马鞭仿彿是南华宫的真人拂尘微动,青骢马衬着他的华服玉冠,我便想,胞姊要我报恩,而我孑然的一身要如何去向谢偭这样的人报恩?
彼时我忽然明白蜉蝣天地和沧海一粟的道理,以为自己从八岁到十八岁、廿八岁,或者黄土白骨,都是在这小小的别苑里,遑论恩情与道义。然而谢偭收了马鞭,跃下马背,垂着首说:「阿琛,前日我又同父皇、二哥谈什么天下至诚、经纶大义,假得很,我只愿永不讲这些。骑马没劲,做端王,好没劲。」
我想谢偭是我的嬉笑玩伴,是我的总角之交,却更是我少年时心目中的英雄。我的英雄在我面前丢盔卸甲,显出心底里对开疆拓土的淡泊和鄙夷,我才知道,做端王,好没劲。
自别后,我与胞姊少有书信往来。她长我十二个年头,自我记事起她便已是朱门妇。怀宗尚在时,如今的宝应皇帝是从前的楚王,胞姊在楚亲王府中过的是否是长门尽日无梳洗的日子,稚子如我何曾明了。再到怀宗殡天,其弟楚王登基,母亲说姊姊做了宝应皇帝的卫妃,我仿彿都还不懂事。
她说从今往后只有我与她的时候,我怔怔地点头,抬首明明还有卫府在年节时珠灯高悬的影子,她却说只有我们两个了。
纵然报恩是嘱托,谢偭于我是性命攸关的同伴,我也从未觉得郑妃是好心。谢偭曾如此坦率地同我讲:「阿琛,你是『棋子』。」我心里生出一种哀矜来,同时也替谢偭感到悲哀。端王府立于不败便是天策上将府立于不败,大梁的帝妃之间少有男女情爱,郑妃为了母家,灭温孤,欺君上,谢偭说我是「棋子」,而他应该比我更早便明白自己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