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老妇,打从她生下来起就随在她身边,时间久到她几乎成为了她的一个部分,在这三十多年时间里,也不是从来没有厌恶过她,小时候看见她畏畏缩缩的,她也很生气,觉得失脸面,见到她为了几尺布头而与丫鬟们起口角,她也觉得荒谬。
可是更多的,她是把她当成一个绝不会背叛自己的人在信赖着,在肆意的行使着她娇小姐的权利,可劲儿地摆布她,埋怨她,而不是像真正讨厌和憎恨一个人一般不想与她接近。
嫁到韩家以来她在她身边管着身边琐事,虽不说格外强悍,但到底还算得用的,可是近两年她对她这种厌憎却悄然有了变化,她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可就是偶尔一些细节让她打心底里不满,比如说那日在她把她叫过来说起绣琴的罪状时,她甚至不在乎后果,而脱口只问绣琴得没得手。
她一个下人,怎么会第一时间关心的不是自己的危机,而是与自己并没有切身利益的别人呢?
绣琴得不得手,对她有什么影响?
如果得手了,韩稷便不能跟沈雁成亲了,这的确符合她的期愿,可是,作为一个下人,就是再对主子忠心,这样的反应,也着实有些过了。
就是诸如这样的时候的一些反应,总是使人有种自己的情绪也在被她牵着走的感觉。
鄂氏越来越讨厌这种感觉,也越来越讨厌她。
她说道:“你年纪也大了,这房里的事你也担负不过来了,绣琴如今也不在,想来你近来心里也是不好过的,不如你就搬去田庄上养老罢。我买两个小丫头侍侯你,缺什么你让人回来与我说便是。”
她虽然常有妇人之仁,但有绣琴闯的祸在前,她却是再也没办法容忍身边还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下人就是下人,你越是纵她,她越是有胆子给你闯祸。
“太太这是要赶老奴走?”宁嬷嬷蓦地抬起头,眼里有微亮,但看不出含意。
鄂氏淡淡道:“你也快六十了,侍侯了我这么多年,我总不能一日福也不让你享享。去了田庄,你就过你自己的日子去罢。”说罢又垂下头,看着地上的她:“也别怪我薄情,虽是走了,但你百年之后的后事我还是会替你料理好的。”
宁嬷嬷怔在地下有老半天没动。
她虽是时刻都准备着从这府里出去,可是她不放奴籍,她怎么走?魏国公府权势倾天,如果要捉拿一个身无民籍的逃走的下人,可谓易如反掌!而如果她放了良籍成了庶民,那么进入到茫茫人海,便再也没有人能找到她了。
她留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也不过是为了能讨回那张赎身纸而已。
可是眼下鄂氏虽是放她,虽并没答应放藉,不放藉又将她调出府内,对她来说形势只有更坏!
“太太,奴婢侍侯了太太一辈子,不愿意去田庄,求太太留下老奴!”
她朝地上磕头,磕得比先前还急还重。
鄂氏皱了眉,“去田庄有什么不好?你年纪大了,也难免三病两痛,一则我身边不能缺人,二则我也不想落个苛待乳母的名声,你强要留下来,又能做什么?”
“就算奴婢年老不中用当不了总管之职,却还可以替太太管管内务!太太打从生下来起,房里的事就是奴婢负责的,若是离了太太,老奴还不如去死!”
她说着,哭起来。
见状,鄂氏又浮出些不忍。
毕竟三四十年的情份了。
如今绣琴已死,真把她踢去田庄自生自灭,又确有些不近人情。再者,她还知道韩稷的身世秘密,倘若真放她出去了,回头捅了什么篓子出来反是大祸。
她对着手上一只镯子沉吟半日,说道:“起来吧。”
宁嬷嬷泪眼望着她未动。
她蹙眉道:“田庄可以不去,往后你便管着二门下迎客的事,仍享管事嬷嬷的月例。别的事情你什么也不要再管,回头你把手上的钥匙帐薄什么的全部跟碧落作个交接,以后无客上门,以及没我的传唤,不要到正房来。”
碧落是她的陪嫁丫鬟,如今已许了府里别院的管事成了管事娘子。调她过正房来替代宁嬷嬷顺理成章。
宁嬷嬷咬唇点头:“奴婢遵命。”
鄂氏看着她佝偻着身子从地上爬起的模样,心下也有些抽疼。
小时候她把不敢在母亲面前发泄的情绪全部都发泄在宁嬷嬷身上,她虽是个下人,但在娘家人都不在跟前的情况下,她跟她的娘家人又有何异?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就不能一直那么谨守着本分下去——也许她是真的老了,老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