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拱手深揖下去。
皇帝望着他,没说他什么不是,而是信手拨弄着棋子,说道:“庞定北找到你了?”
“不不。”宋寰连忙摆手,“这只是微臣的一点愚见。微臣与庞家并没有什么私交往来。”
皇帝想了想,素日倒是的确没有听说宋家与庞家有什么交情,可是楚王刚才的话还回荡在耳旁,便就说道:“可是也有人认为庞定北能力平平,而且其人好高骛远,这种人并不堪重用。你就不怕他给朕捅什么篓子?”
“这就要看从哪个方面看了。”宋寰抻了抻身子,直起腰道:“按照如今的局面,臣觉得于朝堂而言,庞定北担任五城营总指挥司好处大大多过坏处。但臣唯恐有妄言之处,还请陛下恕臣无罪方可直说。”
皇帝听出了兴趣,示意他往下说。
他说道:“如今勋贵们上下一致团结,而大周兵力十之六七又掌握在勋贵手上,从一方面说,这自然是好的,勋贵团结,那么对抗外敌的时候必然同声共气。可是从另一方面说,他们太过团结,对朝廷也是一种威胁。
“如今勋贵们又个个居功自傲,虽然目前没曾闹出什么大事,却不代表将来不会。假若有朝一日陛下要依法惩治他们其中的某一个,那么势必其余人也会蜂涌而起,到那个时候,陛下又要如何以一己之力去对付如此强悍的他们呢?”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看着皇帝。
皇帝面色倏地凝重起来。“你是说,他们会威胁到朕的皇权?”
朝中有四公四侯六伯,十六位勋贵功臣及其子弟囊括了大周近三成的武将官职,尤其是掌握着兵权的四国公府,说句权势冲天并不为过。但是因为各府还算自律,所以至今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
可是宋寰说的对,现在不出格不代表将来不出格,老一代勋贵们或许还顾念着当初一起打天下的情分,不至于使他过于难堪,可是年轻一辈的人,比如顾至诚他们,手掌兵权,跟他这皇帝又无战友之情,他们会吗?
要怪都怪先帝死得太早,还没有来得及替他摆平这些拦路石就崩了天,他如今有内阁压制着已然十分憋屈,若是勋贵们也跟着起哄,那这江山岂不迟早得易主?
他缓缓地长吐了口气,然后看着宋寰,说道:“可是这跟庞定北任不任职五城营总指挥使又有什么关系?朕若是再这般抬举他,岂非更加助长他们的气焰?”
“并不然也。”宋寰摇摇头,说道:“徐国公贵为当朝一品国公爷,这次缠上了庞家这官司,早已经觉得颜面扫地,视庞定北乃至庞家已如仇人,又岂会再有可能与之言和?庞定北若是去了五城营,与董家的矛盾必然进一步加深。
“而如此一来,平日与徐国公交好的那些人则会疏远与庞家的关系,而地位不如董家的人见得庞家水涨船高,则又会改去亲近庞家,勋贵们再想如从前那般团结,是绝无可能了。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到时候朝堂自然一点点尽归陛下掌握了。”
宋寰侃侃而谈,全无惶恐之色。
如今朝上一派平静,可这表面下的暗潮又还有几个人不曾心知肚明?皇帝面上敬着勋贵元老,私底下却早已然恨不能反过来将他们死死钳制,这次左军营的事闹的这么大,皇帝也不曾放话怒斥,这就足够说明皇帝已经意识到了如今的形势严峻。
既然这矛盾皇帝自己也乐见,那么他顺势让它激化几分,也就用不着害怕什么了。
律法是什么?王法是什么?
顺了皇帝的心,那就是无罪,不顺皇帝的心,那无罪也总要罗列几桩罪。
皇帝面沉如水地捏着棋子,看不出喜怒。
宋寰也就静静地等着。
良久,皇帝站起身来,负手踱了两圈,说道:“这么说来,任命这庞定北,也不算朕用人不察?”
“自然不算。”
宋寰起身俯首,“陛下的决策无一不是深思熟虑,而朝上人等,满嘴皆是忠君爱国,可又岂能个个站在维护陛下的角度替陛下着想?而他们自己目光短浅了不算,又还企图连圣上的眼耳也要蒙蔽,试想君主倘若做不到令出而如山,这个国度又该听谁的呢?”
一席话,竟把皇帝一腔血说得沸腾起来。
“爱卿言之有理!
他加快速度踱了两圈,然后在棋桌前止步,“你看看前朝,那亡国之君便就是如此,令出而无人行,以至于最后落得个亡国收场!朕——”目光落到宋寰身上,心里那句话脱口到嘴边,又忽然倏地止住在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