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长安之家国长安(59)
李道安,是为数不多的、可与自己共同分享隐秘往事的故人。
随着岁月,这样的故人一个个消失,有些死于病痛,有些死于征战,还有不少死于朝堂斗争。
留下区区几个,弥足珍贵。他一边小心翼翼护着他们,极尽富贵荣宠,一边缓慢不露痕迹的画定轨道,让他们渐渐远离权力中心。
本以为,这样就能彼此保全。
却不料,淮阳王府还是闹出了窦刺史和凌音的事。
在上官公询问处置意见时,他踌躇了。
杀人越多,心却越软。自己很多决策,已不复年轻时果断。
今天,从皇城至郊外的百里路上,萦绕在大唐天子心头的一句话就是:玄霸,你怎么评价如今的我?如果当年我能有这样的柔肠,那个人,是不是就不用死?
随管家转过游廊,走进别院,他蓦然被眼前一片鲜亮富丽的黄色怔住。
满眼的重瓣棠棣,枝条柔曼,明黄色的花朵依偎簇拥,在风中微微摇曳。
棠棣之华,是代表兄弟和乐的花朵。
每次出征归来,他都要去大哥那里消磨一个下午。
李建成爱养花。爱美食。爱马匹。爱一切柔软而美丽的生灵。
春日,他最喜在书房里摆上几枝重瓣棠棣。简白的一面墙,立刻就被点缀出无限生机。
兄弟相对时,李建成总是白衣如雪,一边以熟练娴雅的手势煎茶,一边笑吟吟说着李世民不感兴趣的诗文典故。“《诗》有云: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世民,我们身上有一模一样的骨血,就如棠棣花一般。”
大哥侃侃而谈时,李世民从不打断他的话。大哥那把声音实在好听,像是一汪温泉,浸润着花草芬芳,帮他洗去杀伐血腥,洗去负面情绪,让他沉醉不能自已。
至今回忆起来,依然记得那午后满室茶香,以及令棠棣也失色的,那人明亮温暖的眼神。
李世民未尝不想做大哥这样精致的人。但是他却并没有这样的机会。
与他为伴的,永远是铁马金戈,战鼓狼烟。还有一场又一场以弱对强的艰苦战役。
是的。他李世民,能活下来已是奇迹。
“参见陛下。”淮阳王李道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唐皇回首看去。只见穿着黑色常服的李道安,立于身后。
君王驾幸臣子的宅邸,是天大的荣耀。但李道安也无欢喜,也无慌乱,连跪拜都懒得,只是扶着管家的手臂,垂首而立。
几日不见,这昔日威震天下的名将颓唐不堪,如迟暮老者,身形伛偻,呼吸浑浊吃力。
“是旧伤发了么?”李世民关切问道。“高句丽新贡的野山参及熊胆还不错,我着人送你库房去了。”
李道安微微扯动嘴角,苦笑了一下。“谢陛下。”停一停,又道:“您原不用为我这般费心,我这身子骨……也拖不了几日。”
李道安语意倦怠,简直连君臣间基本都礼貌都在勉强维持。哪有以往小心隐忍的样子。
这种改变,不过因为他什么都不在乎罢了。凌音已逝,他自己,也油尽灯枯。
李世民对此了然于心,却也无能为力。贵为天子,他可以生杀予夺,号令天下。
但总有人,随着岁月渐深愈行愈远,再无交集。
“玄霸,”大唐天子道。“我要离开长安去洛阳一阵子,这边的事交给承乾。走之前,总有点不放心。”
李道安注目他的君主。多年相处,两人极度默契。
揣摩着皇帝的心思,李道安振作精神。“陛下尽可放心出行。大唐境内现有十余万西域胡商,因陛下一视同仁,甘奉陛下为天可汗。”说完这番话,他犹豫了一下。“若说异动……东宫似与突厥往来频密。太子多次密招侯君集等进宫议事。”
李世民微微一哂,目光悠远。“承乾……等不及了吗?你怎么看?”
唐皇并不期待李道安会给出什么答案。这种关涉皇位的问题,实在太过敏感,一般臣下宁可避而不答。也不知有心无心,面对今日状态大异往常的淮阳王,李世民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李道安默然良久,久到李世民以为他也打算回避这个问题。
但淮阳王终于抬起头,幽暗一双眼瞳,荧荧如火,注目君王。
“臣以为,太子的才具器量,远不若陛下。即使再想来一场玄武门之变,也不过是对陛下昔日所作所为的拙劣模仿。”
他如此直白,让唐皇的表情一瞬凝固。
一直面无表情的黑衣管家都感受到了两人气场的变化,神情忐忑。
“李唐天下,弓马得来。”许久,李世民才说道。“承乾不妨一试。”
唐皇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围绕皇权展开的杀伐,只是一道给继承人的试炼关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