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刘彦昌稳稳当当、心安理得地收下了杨戬的“身不由己”，并且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杨戬表露了他骨子里那点在神仙看来过分廉价的清高。

“凡人事，凡人毕，”刘彦昌道，“我真的不是因为对内兄你有成见，才拒绝你帮我们……让我们自己做吧。”

话已至此，别无他法。杨戬看着刘家两父子冒雨推车离开，终究还是不太放心，袖中捏诀，贴在沉香背上。等他们走远了，杨戬在房子里转了两圈，实在无所事事，便撑伞进了院子，开始参观刘家到底种了多少蔬菜，够不够他外甥吃。

紫色的，茄子；绿色的，丝瓜；绿色带刺的，黄瓜；豆荚长毛的，毛豆；篱笆旁极高的一丛，大概是玉米……还有地上一大片绿油油的东西，统称为青菜。审核完毕，勉勉强强算合格了。

可惜菜园子太小，几步逛完，就没了玩头。杨戬回到走廊上收了伞，突发奇想，走进了沉香房间里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挂在床架上的毯子，杨戬拨开毯子见窗户开着，冷风股股灌入，就好心帮忙关上了。然后打量房里摆设，除了床就是柜，还有一盏旧灯、一张矮凳，几乎找不到多余物品。倒是枕头底下仿佛压着什么，杨戬走近一看，原是当初他赠予沉香的那把金锁。

此物是杨戬亲手雕刻，作为见面礼送给沉香的。只是后来双方对立，沉香一怒之下将金锁扔在杨戬面前。争执之时杨戬无暇顾及这东西，事后亲自返回去找，却已经找不见了。本以为是被过路人捡走，却没想到原来那时的沉香气愤过后，仍然把它带在了身边，直至今日。

原来这孩子生气归生气，心里还是顾念着他们之间那点薄如蝉翼的舅甥情的。那么既然当时如此，现在会不会依然如此？

有没有可能，沉香并不恨他？

几个念头、几种猜测，飘飘忽忽晃晃悠悠，从杨戬心上掠了过去，最终随着一声轻叹，尽数隐没在雨声当中。

或许，他该走了。

三千年，他的三千年经不起推敲。少年时期的他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整日贪玩使坏恶名在外，致使后来杨家遭遇灭门之灾，他不止一次质问自己，若非当初他未能及时回家，耽误了父母离开灌江口的行程，是否父亲大哥就可以逃过一劫？

而在那之后，他将杨婵交托给女娲娘娘，独自拜师学艺、劈山救母。师父玉鼎真人性情孤僻怪异，平生最不喜循规蹈矩，而对离经叛道、不亏大节之人独有所钟。可杨戬当时性情早为劫数磨砺，玉鼎真人见即生厌。纵观九天十地，除玉鼎真人以外又无人胆敢收他为徒，杨戬无法，强行拾回了少年狂傲心性，这才博得玉鼎真人喜欢。而在玉鼎真人手下，杨戬一年年成长，最终长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他练成了无边法力，却学不会三界大爱。后来杨戬曾向杨婵提起过一次，说母亲瑶姬与其说是被张百忍害死，不如说是死在了他的无知和无情之下。岂料心性平和的杨婵当即发了怒，将杨戬痛斥一番，而后哭道：“求你不要把罪责都归于己身，我宁可你说这都是因为我力不从心酿成的错！”

无意中一句真心话，却伤了妹妹的心，杨戬从此不敢再说，只能尽己所能照拂众生。直到前不久杨婵私嫁刘彦昌，杨家这对原本已在岁月洪流中渐渐疏远的兄妹，才重新找回了亲兄妹的感觉。无奈杨婵获释后，杨戬因为受伤而不得不留在华山调养，而如今就杨戬所见，一切都并不似他所以为的那么顺利。如果当初杨戬全身而退，自有办法让杨婵回到刘彦昌身边，风风光光把刘彦昌和沉香带回华山去住，甚至连刘家村的村民也不必一夜暴毙，阎王自会看他脸色，选择更温和的方式。

但是新天条出世的那一天，杨戬倒了。玉鼎真人曾谆谆教诲，这三界最重要的不过是自己的一条命，人死了可以轮回转世，错犯了可以设法弥补，唯独神仙这条命不能丢，无论如何想尽一切办法都要保住，方可留存一线翻盘的希望。

三界需要秉公执法的司法天神，杨家需要一个完好无缺的杨戬。杨戬可以是司法天神，孙悟空可以是司法天神，李靖也可以是司法天神。可是杨戬只能是杨戬。

杨戬的三千年是荒谬的三千年，起初他一步一错，后来他谨小慎微，为达目的手段用尽，杀戮、出卖、阳奉阴违、阿谀奉承无所不用其极，却还是错上加错。现在连沉香都不屑与他为伍，他留在这里，只是平添烦恼。

与其在此做沉香的累赘，不如早日调养好身体，回到他该去的地方去。如此，杨婵便可以尽快返回刘家村，和丈夫儿子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