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承认这故事有些残忍,让他听起来不是滋味。他甚至可以猜到那女子一边讲一边盯着他的脸,观察他的反应。
为此,他记住了这个故事,也记住了讲故事的人。
大街上有些冷清。
他回到小女孩走失之处,仍旧抱着她,孤零零地等在路边。
无数的行人从他身旁走过,没人多看他一眼。
远处城关传来三声鼓响,他知道自己又等了近两个时辰。子时一过,夜船纷纷停橹,偶有几个刚下码头的乘客,挑着咯吱作响的担子,在石板的路面上留下沉重的足音。
嘈杂顿去,大街终于安静下来。
这时,他忽然感到有人在离他不远处轻轻地徘徊。那是女子的脚步,轻柔细碎,夹杂着裙带摆动之声,走走停停,似在观察着什么。
他心头一暖,庆幸自己没有猜错。来人一定是女孩子的母亲。
他等着她走上前来,那脚步却远远地在街对面停了下来。尽管如此,他凝神屏气仍可听见女子的呼吸。
她为什么不过来?
难道她不认得自己的孩子?
两人隔街对峙,过了半晌,他才猛然想起在医馆时,那位女大夫见小女孩衣着单薄,便在她的身上裹了一层小毯,是以她的穿着与走失的时候迥然不同,只怕她的母亲不敢冒然认领。便大步走过街去,向着那人朗声道:“请问姑娘可是来找一个女孩子的么?”
话一说完他就知道自己错了,鹳糙与紫丁的气味再次传来。同时传来的,还有那女子漠然的声音:
“是我,吴大夫。”
他失望地“哦”了一声。
“我有一位邻居多年不育,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你若找不到合适的人抚养她,不妨考虑一下。”
“我自己可以将她养大。”
“你?”她冷笑,“你是男人。”
“那又如何?”
“别意气用事,孩子需要的是一位母亲。——这种事我比你清楚。”
后面这一点说服了他,沉思片刻,他问:“你的邻居是什么样的人?人品是否可靠?”
“他也是一位大夫,就是前面西水街上长春阁的掌堂,姓崔。夫妇俩都很和善,成亲十年了,一直没有孩子。”
他点点头,又问:“请问这镇上的大夫,是不是全是慕容无风的学生?”
“全是。”
“那么,你也是?”
“当然。”
——慕容无风只有一个女弟子,而且传闻甚多,他立即明白了她是谁。
犹豫了一会儿,他终于慎重地道:“如此甚好,拜托了。”
他将她送回医馆,到了门口,将孩子交到她的手中。
“你随时都可以来看她。”
“不必了。”他摇了摇头,“她还小,没有什么记忆,就让她有一个全新的开始罢。”
“这种想法很高尚。”
他歪了歪头,露出倾听的神情:“请问,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
“可我感觉你好像是在挖苦我。”
“如果你认为给一个没有记忆的女孩子编造记忆很有趣的话。”
他怔住,完全想不到她会这么说。
——儿时的记忆有多少是真实的?
他记得小时候总是问父母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母亲摸着他的头,柔声答道:“你原本是天上的孩子,无忧无虑,骑在一只仙鹤上。有一天,你遇到了爹爹妈妈,觉得我们很孤单,便来到人世陪伴我们。你是上天给爹妈的礼物。”
后来,他去问别的同伴,大多数的回答却是:“我娘说,我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为此他得意了好久,觉得自己比谁都珍贵。
长大之后自然发现这故事荒诞无稽,谎言的作用却已深入脑髓。直到现在他还庆幸父母并没有人云亦云地对他说,他也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好微微颔首,表示理解:“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不过,多谢你的提醒。”
“别客气。好走。”
他转身告辞,门“咣当”一声,极不友善地关上了。
他并不为自己的不受欢迎感到难过,却觉得这女人冰冷的嗓音中藏着一腔愤怒,他来的不是时候,正好发泄到他身上。
她也是个忧郁的女人。
唯一不同的是,大多数人的忧郁是蓝色的,而她的忧郁却是红色的。
夜风徐来,他慢慢地踱回客栈。大厅喧声闹耳,不知有何喜事,他的兄弟们还在喝酒猜拳。
觉得有些疲惫,他想径直上楼休息,唐浔拦住了他,递给他一杯酒:“这么晚才回?喝几杯再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