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契机,是因为商相的出现。
当天子缠绵病榻趁逾一个月后,对个中始末最是知悉的商相终于坐不住自家那把致仕赋闲的楠木雕花大椅,进宫求见太后。
太后宫中的伍福全来到了盛兴门前,言:近来暑气渐盛,太后沉疾来袭,着实不宜劳神耗损,待凤体康愈后方宜再见外臣。
商相改为请求探视皇上,却出乎预料的顺利,毫无阻碍地直达明元殿。
王顺在殿前恭身迎候,送至天子寝殿。
“老臣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
坐在龙c黄之侧正为天子拭手试面的周后闻声转首,含笑道:“商相不必多礼,快坐下说话。外间暑热正盛,王顺,去为商相端一碗酸梅汤消消暑气。”
“微臣谢娘娘。”商相平身。他对这位住日的淑妃了解并不甚多,只知她寡言少语,处事怯懦。今日贵为皇后,居然颇有大家之态,倒是难得。“请问娘娘,皇上龙体如何?近来可有醒来之时?”
周后颔首:“两个值夜的小太监曾先后两位向本后报皇上醒来的消息,无奈两次醒来的时辰俱太过短暂,待本宫赶过来的时候,皇上又睡了过去。江御使道,皇上经脉已经舒通,如今是气血稍弱,精神难济,只待切中病理,对症下药,必得大好。好在贤妃妹妹和江御使正在调制新的药方,皇日不日即可痊愈。”
商相微怔:“贤妃娘娘也在为皇上诊治么?”
“是呢,多亏有她,不然本宫既要照顾太后,又要照顾皇上,两头兼顾,只怕哪头也不能尽善尽美。”
商相以眼角余光细眄皇后神色,不由更为纳罕:这位娘娘意态舒适,眉目自信,每言每字皆似发自肺腑,丝毫未见傀儡人物的拘禁窘迫,莫非……
也是薄光的同盟其一?
此念方动,商相自己竟也打个冷颤,倘若薄光连与皇上夫妻多年的宫中嫔妃也能收为己用,甚至助其损及龙体,谁知她在天都城还有多少身居枢纽之位的同盟?
“商相来了么?”薄光托着一盅药汤悄然进殿。
后者敛袄揖首:“老臣恭请贤妃娘娘安好。”
她颔首:“商相少礼。待本宫服侍皇上用药后,再来问候商相。”
“这……”商相微蹙苍眉,“这药可曾试过?”
薄光轻掀秀眉:“正要试。”言讫,她将托盘置于龙c黄侧的几案,一手持匙,将药汤喂进自己口中。
周后笑道:“每一回贤妃妹妹都是自己试药,这份忠心后宫嫔妃中少有人及。”
商相垂睑,揖礼道:“是,老臣失礼,请娘娘恕罪。”
“商相担心得是皇上龙体,何罪之有?”薄光浅哂,“不过,本宫在皇上身边已非一日两日,商相的担心似乎晚了许多。”
“……”这位,亦非才从尚宁城归来的那个小女子。
他径自沉默,看薄光将药汤亲自喂入天子口内,一匙一匙,细腻而柔缓,真若在侍奉自己心爱的男子。细密的长睫,挡住了眸内的所有真实,挑起的唇角令得酒窝微现,浮漾些许温柔……
这温柔,当真是对天子的两分真情,还是对一个已经陷落自己网中猎物的怜惘?
“商相难得进宫,本宫想邀商相喝杯清茶,可否到西便殿小坐?”薄光道。
“老臣遵命。”他起身向天子龙c黄揖礼,“老臣拜别皇上,拜别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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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便殿,如今形同薄光半所寝宫。
她体谅老臣盘坐不宜,弃板足长案畔的绫锦蒲团不用,改坐窗下罗汉榻,商相则踞于对案的高背方椅。
“商相今日虽先求见太后,再来见皇上,其实真正想见的,只是薄光罢?”她捏起榻案棋盘上的两枚棋子,一黑一白,自行布局。
商相淡笑:“娘娘当年得以回到天都,是老臣向太后力荐。如今大错铸成,悔之晚矣。”
“商相真是坦白。”她嫣然,纤指落下一子。
商相眸光落在那张棋盘上,道:“老臣想问,您想将大燕带往何方?”
“商相料神如神,何妨猜上一猜。”
“老臣若有这等本事,当日又岂会为偿一己的悔意劝太后赦免娘娘姐妹?”
她低笑:“商相当真没有料到今日么?”
“……娘娘此话何解?”
“薄光认为,能够料到今日的,当世当有两人,商相位列其一。”
难得地,老相爷满面错愕。
她纤指捏子,审视楸枰格局,悠悠然然道:“商相至今以来冷眼旁观,不过是想看薄家的女儿到底有几分能量,到底走到几时。难道在这个过程中,你从未想过薄光有一日势必变成今日的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