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最后一句时,孟千姿身侧的手蜷了一下,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是想说什么,又放弃了,末了笑了笑:“那,我命好呗。”
高荆鸿说:“是啊,我也觉得,这么着挺好的,能一直这么着,就最好了,但这趟查完身体,我才想到,姑婆们总要走的,这告别啊,说开始就开始了。”
“姿宝儿,我觉得,是时候姑婆们都放手、让你自己去解决一切事了,小孩子在外头受了委屈,会跑回来找大人支招,但没有支一辈子的,这老人做扶手啊,扶着扶着,就垮啦。”
“以前总怕你出错,现在想开了,出错了也不打紧,趁着姑婆们都还在,错了还能帮你修补提点。对错两条道,不是走这道就是走那道,只要不是绝路,总还会继续往下走的。”
孟千姿抬杠:“万一是绝路呢?”
高荆鸿说:“你现在在湘西,湘西有个大作家,叫沈从文,我段嬢嬢晚年,很爱看他的书。”
“他有句话,叫‘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我跟你几位姑婆也说过了,我们该受的累、该做的事都已经结了,也该喝喝茶、看看戏,过过安逸日子了,这世上的事,再借寿一百年,也操心不完。如今交了棒,该你上场了。”
“前路如何,怎么收场,你有你的命数。总不能怕你死怕你输,就守着护着不撒手——坐山鬼王座的,可不能是这么窝囊的角色。”
说到这儿,高荆鸿拿起戏票,凑近镜头扬了扬:“我睡觉去了,养足了气力,才有精神看歌剧。”
++++
挂断通话,孟千姿枯坐了好一会儿。
有点惆怅,为着高荆鸿话里话外的大限将至之意,但家有老人的,多少都有这个心理准备;有点荒诞,这儿死了人,大嬢嬢却只扬了扬戏票,轻飘飘表示与己无干——不过转念一想,时日无多的人有资格任性。
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这话,拿来拟喻人的一生似乎也说得通:少时备战,青壮年上沙场,暮年就是故乡,多少人沙场折戟,不得抵故乡。
她的命数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回到故乡的那一日。
顿了顿,孟千姿拿过手机,给孟劲松发消息。
——把湘西的山谱给我挂进来。
++++
这一头,高荆鸿放下戏票,却没去睡觉,她手有点抖,说了那么多话,气有点不顺。
边上的柳姐儿赶紧过来帮她捋背。
柳姐儿负责照顾高荆鸿的生活起居,初上岗时,确实是个姐儿,现今也是当婆姨的人了,她不爱打扮,也不穿花哨衣裳,但从来都把自己拾掇的干净爽利。
高荆鸿摆了摆手,示意没事,又问她:“有葛大先生的消息吗?”
柳姐儿顺势收起支架:“你说葛大瞎子啊?没有,只知道他肯定在长江以北,到处辗转吧。唉,也真是可惜,一身打卦看命的好本领,偏把自己作踏得跟个流浪汉似的,哎……”
她压低声音,颇为神秘:“我听人说啊,做他们这行的,勘透世数、漏太多天机,经常躲不过‘贫、夭、孤’这三样。他不是还有个兄弟吗,葛二瞎子,听说过得也不好,早早瞎了。”
葛家一门两兄弟,葛大葛二,是这世上独一无二,呃不,独二无三、打卦看命的好手。
这打卦,指的是周易八卦,虽说复杂玄妙,但世上精通的人也不少,有些大学还开班授课,专门研究易经,所以葛家两兄弟会打卦并不稀罕,稀罕的是那一对招子,能看人命数。
不过还是那句话,天机不可泄,这眼睛不该看的看多了,也必有损伤,葛家人但凡上了年纪,基本都会瞎。
高荆鸿叹气:“葛二瞎了也就算了,听说那个人心术不正,为了钱什么脏事都做,可人家葛大先生,那能一样吗?他看不惯他弟的做派,和葛二以长江为界,一个不入江南,一个不跨江北,那是终生不见的。再说了,葛大先生可是为了给姿宝儿看命才瞎的!你还这么不尊敬,一口一个‘瞎子’的乱叫。”
柳姐儿默然,当年这事,她是知道的。
那一年,是孟千姿抓山周。
抓周是中国的传统习俗了,在小孩周岁那年,在他面前摆满各色物件,看他抓什么,然后预测他未来的职业走向,譬如抓个鼠标怕是要做程序员,抓个自拍杆很可能会热火朝天搞直播。
抓山周略有不同,在三岁抓取,面前列陈的是千山——从千百座山上取来石块,雕刻成鸡蛋大的模型,铺满整个屋子,山鬼得亲山,抓了哪个,哪个就是本命山。
又因为“三岁看八十”,所以葛大先生被请来给孟千姿看命,但万万没想到,岔子就出在这“看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