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弯腰拾起来看,是颗半透明的珠子,就着光能分辨出里面麦芒一样的丝缕。捏了捏,硬得厉害,不知是个什么物件。正纳罕,垂帘后传出一道嗓音,无情无绪地说:“这是鲛珠,随身佩戴,可御百毒。”
她讶然握在手掌心里,再看帘后,隐隐绰绰的,有人负手而立。只是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看不清五官。
她对这声音有印象,应当在哪里听到过。她一直以为国师很老,上了年纪的人,不可能有这样清冽的声线。难道一开始就猜错了么?或者所谓的与大历同寿,完全就是以讹传讹?
她被勾起了好奇心,努力往那边探看,但终究有顾忌,不好太过放肆。可惜眼睛里长不出手来,不能撩开那道帘子。觉得无望,后来就放弃了,隔帘长揖道:“贸然拜见,打扰了国师清修,还望国师恕罪。不知长史先前有没有代我通禀,我从敦煌来,拜在王阿菩门下为徒两年余……”
“你父亲是安西副都护百里济?”
她的根底有点复杂,但介绍自己,总要尽可能说得圆融些。谁知他只问了一句,便把她的话全堵住了。这样也好,用不着粉饰太平,倒也本色。
她缓了缓心绪,垂手道是,“我是阿菩从戈壁滩上挖出来的,那时我还有一口气在,侥幸活了下来。但我对以前的事一无所知,是阿菩告诉我身世,说我父亲是百里济。”
国师沉默不语,帘后的人影缓慢移动,离那道垂帘更近了些,隔了很久方问:“既然死里逃生,为什么不找个地方藏身,反而要到长安来?”
其实那天初到太上神宫,卢庆就已经透露国师是知情的。加上先前遇见的那人,谈起王阿菩也很熟稔,那么她的秘密,在太上神宫里也许根本称不上是秘密。索性说透彻吧,如果他有心阻止,也不会收留她这两日了。
“国师面前,不敢有假话。”她抬起眼,答得十分坚定,“我曾经向人打探家父生平,当初家父获罪,是因朝中流传他勾结突厥的传闻。可是我长于西域,大漠上的人都知道,百里都护三次平定战乱,为大历立下汗马功劳。这样的人,如果有心勾结突厥,如今焉有安西都护府的存在?百里济一门获罪,只剩下我一人,既然我还活着,就不能让父母白死。”
帘后人静静听完,对她的直言不讳不感到惊讶,唯一奇怪的是从她的语气里品咂不出任何愤怒。没有刻骨的恨,甚至连眉毛都未蹙一下,那她的执着又从何处来?他缓缓叹了口气,“百里都护确实可惜,但五世而斩,是许多开国功臣难逃的宿命。倒不如想开些,今日刀俎,明日鱼ròu,你不动手,自有他人代劳。”
莲灯不声不响,心里明镜一样透亮。百里氏祖上随太祖征战,曾经是太祖皇帝最倚重的武将。百里氏子孙骁勇善战,衣钵传到百里济这代,正好是第五世。第五世,仿佛是所有望族的坎。经过了一辈又一辈的积累,没有败落便有功高盖主的嫌疑,后果当然很严重。
百里都护每战大捷,当常胜成了习惯,偶尔的失手反倒不能被容忍了。三年前在一次对抗突厥的战争中失利,求援不得,欲退入关内。皇帝震怒,锁闭阳关,将八千兵马遗弃在茫茫戈壁上。她不能想象他遭遇到怎样的打击和痛苦,但是他奇迹般地扎下了根,击退突厥大军,一度将战线延伸至波斯。
战败是耻rǔ,战胜了又无法理解。朝中养尊处优的大脑被富贵浸泡得发胀,所有的不合常理必定都有诈。如果不是突厥人放他一马,他怎么能够活下来?遂有人上疏君王,诛杀百里济于碎叶城,开国功臣世袭的荣耀也到此为止了。
也许每个人都有难以逃脱的劫数,莲灯听了个大概,自己可以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以旁观者的角度,扼腕但冷静。
可是她不太相信因果报应,也没有那个耐心去等。
“与其指望别人,不如靠我自己。我时间有限,办完了要立刻回敦煌。阿菩一个人在鸣沙山,我放心不下。既然到了长安,也没有无功而返的道理。”她拱了拱手,“我此来一则向国师道谢,二则是道别。叨扰了两日,也该告辞了……”
殿外风渐起,细雪翻卷着扫到廊下,扫进殿里来。她站在那里一板一眼地说话,突然分了心。转过眼看垂帘,飘飘拂拂的,随时一阵骤风就掀起来半幅。
看见国师的袍角了……她毕竟年纪不大,表面稳重老成,其实心还是孩子的心。国师不露面,就像只贴出谜面,没有公布谜底一样。她有一探究竟的欲望,但还是勉强敛起神,打扫了下喉咙继续道:“自入长安以来,先后与云麾将军及尚书省两位堂官有过交集,日后我在外会多加留意,定不给神宫招致麻烦,请国师放心。”一面说,一面微微弯下腰,心里希望风大点、再大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