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珞已经会意,道:“赐座。”
外间宫女便移了椅子,我听得到袍服窸窸窣窣有声,在这深远幽暗的大殿中,仿佛很近,就像在耳朵底下。
“谢太后。”
璎珞退出帘外,率着宫女内官尽皆鱼贯而退,帘外只剩了他。
而我,与他隔着帘幕,独自端坐在幽远的宝座上。
我默然,他亦不作声,仿佛就这样可以沉默下去,殿外隐约起了一两外蝉声,暑意更盛。
最后还是我先开口,仿佛是一句闲话:“今天天气真热。”
他说:“太后今日不应该那样对待皇上。”
我肋下抽痛更剧,仿佛有钝器在那里剜着绞着,我冷笑:“儿子是我的,该怎么管教,是我的事。”
帘外沉寂了片刻,才说:“皇上已经十七岁,明年就该亲政了,太后得给皇上存一点体面。”
我眯起眼睛。
扇子象牙柄端系的杏色流苏,有一缕挂在指尖,被我撕扯着,一下一下,悬于一线。
亲政?这两个字仿佛刺痛了我,我反问:“你知道他说了什么混帐话?”
他一如平日般,心平气和,永远是那样淡然宁静:“皇上不愿意大婚?”
象牙柄上刻千佛竹叶,细腻的叶纹转在手心里,每一片都栩栩如生。
“太后怎么不问问皇上,他为何不愿大婚。”
我冷笑:“他想要将那个妖孽从正清门抬进来,除非我死了!”
帘外重新归于沉寂,过了良久,他才道:“皇上既然执意如此,太后不若成全了他。”
我霍然而起,掷下扇子,几步走下宝座,拨开帘栊,珍珠帘子刷啦啦一阵乱响,竹帘则是“啪”得一声,只觉得眼前豁然一亮。
殿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得他宽大的衣袂飘飘如举。
风拂在脸上,亦吹起我轻绡的挽臂纱,绣着兰花的数尺臂纱,张扬飞举在风中。我忽然觉得恍惚,仿佛自己还年轻,孓孓立在皎洁的月光之下,而夜风温柔,吹散我的长发。
因为我这样骤然拨帘而出,他猝不防及正与我对视。仓促掉转开目光,立刻就起身垂手后退一步,避开我咄咄逼人的目光。
两日不见,他两鬓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
我忽然觉得心酸。
于是声音也不知不觉有了一丝缓和:“你明知我是在争什么。你明知我是为了他好,这么多年,千辛万苦才撑到如今这局面,我不能让他就这样毁了。”
他终于抬起头来,但仍未与我对视,只是说:“可是棣儿喜欢她。”
我冷笑:“他是皇帝,如果连这点儿女情长也割舍不下,将来如何杀伐决断,一统江山万民?”
我躺在那里,并没有动弹。
天上有许多的薄云,卷去舒来,像一团团絮,被人就手扯乱了。
太阳光晒在身上很痛,可我并不想动,也没有人敢来劝阻我。任由我躺在烈日下头,四肢摊开曝晒着自己。脊背下的青砖地早被晒得滚烫,我像是一张饼,被煎烙得平平。
程远匍匐下身子,贴在我耳畔说:“皇上,摄政王果然去见太后了。”
额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我心口底下有一个地方更痛。
我恨他。
十分十分的恨。
其实小时候我是那样的喜欢过他。
小时候,我唤他“七叔”。
他教给我许多东西,认字、书画、骑射,甚至为人处事。
四岁的时候他将我抱在自己鞍前,用自己的手把着我的双手,教我引开第一张弓。
他用左手使力引弓,但是比任何人都更要准确有力。朝中那样多的武将,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
他教我写字,很端正的台阁体小楷,笔迹清峻。
小时候我仰望他,甚至崇拜他。
他甚至比母后更爱我。
如果闯了祸,我会毫不迟疑的奔向他,因为他自会护我周全。
而母后,我永远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她面色冷淡,对我也不假词色。
背不上书,或是太傅告了状,常常罚跪。
跪在奉先殿,先帝的画像前,常常一跪就是一柱香的时间。
有一次我狠狠顶撞了太傅,她生气极了,不让我吃饭,我跪了一柱香又一柱香,最后我的脸贴在砖地上,额头撞起很大一个青肿,人事不知。
后来才知道,是他亲自将昏迷不醒的我从殿中抱出来。
因为我他与母后起了争执,我睡在榻上,模模糊糊听见,帘外他的声音,透着一种不可动摇的执意。
我赤足走下矮榻,悄悄的绕过屏风。
可是我看到重重帘栊已经揭开,而母后在他怀中饮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