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霜亦并不答话,拿了案几上的扇子转身欲走,皇帝倒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叫住她:“慢着,七弟不是外人,去见过豫亲王。”
如霜黑白冽然的眸子终于移向豫亲王,便裣衽施礼,依旧不发一言,不顾豫亲王正迟疑要不要还礼,亦不顾理应先向皇帝请退,转身就自顾自去了。
因为避嫌,豫亲王一直不便正视。待见她迤逦曳地的裙角在屏风后一转,终于不见了,方才微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却恰好正瞧见皇帝唇角一缕笑意:“这种性子,朕也拿她没辙。”
豫亲王欠了欠身,道:“臣弟正有一事要禀奏,宫中还是天佑十年的时候大修过,如今亦有四十多年了,有些殿宇漏得厉害,好比撷安殿、长宁宫,恐怕得好生拾掇一番。如果要修整,只怕要请居于殿中的娘娘们先挪到别处。”
话说得突兀,皇帝却听懂了,这话是豫亲王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他在震怒之下将涵妃逐去万佛堂,豫亲王大约怕他眼下失悔,故而有这么一着。其实亦是一种变相的婉转相劝,虽然没有明诏废妃,但宫闱中出了这种事,总不算佳话。他眼下这样一说,到时便可以名正言顺的说,是因为修整长宁宫而将涵妃挪出,待过得十天半月,工程一完,便可依旧将涵妃接回长宁宫去,息事宁人。
第八章,同来望月人何在(2)
皇帝摇了摇头,说道:“一动不如一静,况且六月里就要上东华京去,何必再多事。”
豫亲王道:“皇兄,涵妃并没有犯大错,旁的不看,皇兄就当心疼皇长子。”
皇帝索性将话挑明了:“老七,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事我主意已定,你也不必劝我。当年父皇妃嫔有数十人,每日里明争暗斗,生出多少事来?连累咱们两个小时候受得龌龊气还不够么?朕是不让朕的儿子们再过那种日子,所以朕后宫中只有那几个人,可就这么几个人,还是一天舒心日子都不让朕过。平日里她们做的那些事,只要不太出格,朕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朕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方才给她个教训,亦是为了她好,由得她张狂下去,没得带坏了朕的皇子。”
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可见没了挽回的余地,豫亲王心里的隐忧不由从脸上透出来,这种话只能由他来讲,因为太后已崩,皇帝与同母胞弟敬亲王早就势成水火。亲支近贵中,再没有旁人能置嘴皇帝的家事。他改了称谓:“四哥,涵妃是受过金册的,且是皇长子的生母。”
受过册封的妃嫔,为了杖责一个宫女被贬黜,不符礼制。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语气里有着难以言喻的惆怅:“你不明白。”
豫亲王默然无声,并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明白了。
那天夜里下着极大的雨,已经是近四更时分,门上突然通报说宫里来了人,立等要见。他与皇帝极为亲近,领的差事又多,夤夜急召亦是有过的。于是一边起身穿衣,一边命宫里差来的人先进来。来人亦不是外人,是总管太监赵有智最得意的一个徒弟程远,虽然不过十六七岁,还没有品秩,但在皇帝的正清殿,亦是非常得用的内官。外头雨势实在太大,程远脱下了油衣,里头的衣裳亦濡湿了大半,灯下照见脸上冻得青一块白一块,气色十分不好,先行了礼,只说:“赵师傅请王爷务必进宫一趟。”
豫亲王原以为他是来传旨的,听得这么一句,方觉得意外。但旋即想到,赵有智如此遣人来,必定是皇帝那里有事情。心下一沉,再不迟疑,立刻换好了衣裳,随程远进宫去。
雨泼天泼地的下着,轿子想快也快不了,他心中焦躁,几回掀起轿帘来看,只见轿前高挑的一对羊角灯,在黑雨夜中发出朦胧的两团光晕,照得那急雨如箭,白刷刷落着。待在宫门前下了轿子,雨仍没有半分减小的意思,豫亲王是早赏过禁内骑马的,可是下这样大的雨,又是在半夜里,如果一骑直入,只怕会惊扰得六宫不宁。赵有智却早有安排,两个内官早侯在那里,一见面就行礼:“委屈王爷先上车。”
车是宫人们日常往来用的大车,豫亲王便坐了进去,天黑辨不出方向,走了许久车子才停下来,帷幕一掀,只觉得眼前一亮,是一盏精巧的鎏金琉璃灯,替他照亮了脚下,但见大雨如注,激落在地上无数水泡泛起,便如铫中水沸一般。豫亲王识得挑灯之人是正清殿的另一名内官,默不作声扶了他下车,早有人张伞相侯,豫亲王抬头四顾,只见檐角高飞,峻墙宏伟,这才认出是在承平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