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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髓(145)

家丞在门上回禀:“君侯,仆将人领来了。”

丞相示意把她带进来,她赤足到面前,规规矩矩稽首下去,听丞相说把她转赠给锦衣侯,她的前额紧紧抵在手背上,连头都没抬一下,应了声“诺”。

出身低下的歌舞姬被送来送去是家常便饭,谁也不会将此当作一回事。随口交代完了,家丞把人又领出去,他再三叮嘱连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说梦话的毛病,只有一样告诫你,身边不能留女人共宿到天明,记住了?”

心里藏着事,唯恐做梦说漏了嘴,所以睡着的时候枕边不敢留人,“大业当前,至亲亦可杀,”连峥笑了笑,唇角透出凄凉来,“你不说我也知道。其实死于敌人之手,也算死得其所,如果死于至亲好友之手,那便太可悲了。”

千秋霸业,谁主沉浮?每个人都是棋盘上的棋子,推你走向生,你便生;推你走向死,那你便不得不死。

路寝里的少帝听斛律回禀丞相府上的事,半晌一笑,“这个连峥,丞相果真前世欠了他的。”

御前两位侍中都在,斛律自然是无事一身轻,反观上官照,这两日显见憔悴。扶微看了他一眼,字里行间不无敲打他的意思,慢声慢气道:“他们两人,交情已逾二十年。二十年的挚友,还能同心同德,真是难得。人生要经历风浪,方见人心冷暖。丞相何其有幸,连峥与他同是王侯,却曾为他出生入死。这种实打实的友情是刀锋上磨砺出来的,经得起风浪。”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上官照的脸色愈发变得苍白。她心头隐隐作痛起来,其实自己究竟想怎么样,自己也不知道。

曾经这是她最信赖的人,但他识破了她的伪装,明明错不在他,她却恼羞成怒,一面说着相信他,一面又忍不住怀疑和试探他。他的心里究竟怎么想,她猜不透,人为了活下去,往往无所不用其极。因为心虚,所以恐惧。然而天子的恐惧,又是任何人承担不起的。

下首伫立的上官照,被她的敲山震虎弄得极其痛苦,早知道如此,当初还不如死在昭狱里。他要不停地揣度少帝的意思,现在的阿婴,早就不是以前需要他保护的阿婴了。她的心思像海一样深,深到令他不寒而栗,令他惶惶不可终日。

要怎么样才能表明他的忠心呢?其实对他来说,她一直是心里最重要的人。以至于她让他进爵他便进爵,她让他娶亲他便娶亲。甚至他们共同的血亲,他都愿意为她铲除,她还待如何呢?但是她不相信他,她的态度变得含糊,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和他说心里话。他知道彼此都折磨,然而这种折磨无药可解,只要活着,就会持续下去。

路寝里的奏牍源源不断从尚书台运送过来,当然全部经过了丞相官署的检阅,她却每一道都仔细过目,足可见她不是随意就能被情左右的人。他站在阶下侯了很久,殿里只有简牍张合发出的声响。天渐渐暗了,黄门举着灯笼从宫门上进来。他定定看着御道,两掖石筑的灯亭由远及近一座一座变亮,他在入骨的寒冷中颤抖,也不全是因为冷,还有对未来的不可预测。

“阿照。”殿里传来她的声音,他怔了下,快步入殿复命。她坐在长案后,朱笔已经搁在砚台上,轻声问,“长主离京几天了?”

上官照揖手道:“今日是第三天。”

“第三天……”她沉吟,“如果脚程快,现在应该到河东了……”

绣幄里掌了灯,宫廷中灯座的安放有一定章程,听令的人如果不是和帝王面对面站着,便无论如何窥不见上意。他心里突突地跳,愈发垂首,“听陛下的吩咐。”

御座上的人沉默下来,隔了很久,在他以为她会让他退下的时候,才听见她自言自语:“不知翁主,是否想阿母啊……”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只觉浑身都冷起来,冷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琅琅同你说过什么吗?”

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依旧听见颤抖的,扭曲的音调,“回禀陛下,不曾。”

“不曾……不曾……可她先前是个健谈的孩子。”少帝怅然叹息,“她一定是想她阿母了,你回去陪陪她。若她实在不愿留在御城,就送她去见长主吧。”

他的双腿再也支撑不起躯干,咚地一声跪下了。护腿上的甲片透过绛袍深深轧进腿弯,浑然不觉得疼。手指死命扣住莞席的边缘,前额狠狠抵在地板上,拼尽了浑身力气,道:“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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