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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图塔(31)

皇后极慢地摇头,“好不了了……”又转过脸来看她,“端妃,你是蹈过义的人,哀家问你,死的时候痛苦么?”

痛不痛苦,其实她已经记不起来了。脑袋伸进绳圈里,底下的木c黄一抽,就像进入了一个新世界,上不来气,白茫茫,空无一物。要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真要是那时候死了,过去就过去了,也觉得没什么了不得。

不过皇后打听这个干什么?别不是想不开也打算悬梁吧!音楼唯恐她做傻事,绞尽脑汁把感受描述得可怕详尽,“娘娘,死过一回的人绝不想死第二回,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这个过程太痛苦。脚底下悬空了,人就像块腊ròu似的挂在那里,感觉魂魄脱离了躯壳,头发一根根地竖起来,眼珠子突出,几乎要从眼眶子里蹦出去。想透气,可是续不上,肺里生疼生疼。舌头从嘴里伸出来,不是因为别的,就是绳圈给勒的。您吃过鸭舌么?鸭舌底下有根软骨,人舌头下没有。本来就是肥糯糯的一团,嘴闭不上,只好吐出来。我以前听人说,上吊死的人来世口齿不清。上辈子舌头缩不回去,下辈子就是个大舌头。”

皇后古怪地瞥她,“那你怎么没死?”

音楼噎了下,总不能告诉她自己是有人相救,想了想道:“臣妾也不知道,可能是阳寿未尽,阎王爷不肯收我吧!”

她哦了声,“那你命真够大的!可是福焉祸焉,谁又说得清呢!或者死了倒好了,没死得在陵地里点灯熬油,耗得油尽灯枯,一辈子也就到头了。”

音楼道:“娘娘最是福泽绵长的人,不像我们似的。不管将来谁登基,娘娘偏安一隅仔细做养身子,其实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打发时间。斗斗促织啦,养养鸟儿啦,做个富贵闲人,也没什么不好。”

皇后有些自暴自弃,她从嫁给大行皇帝起就一直掌权,不管后来的邵贵妃有多受宠,后宫的宫务也一直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现在冷不丁把大权都收走了,她心里发空,虚浮着,不能脚踏实地。这种孤魂野鬼似的迷惘,怎么是个胸无大志的小小妃嫔能够体会的!她长长叹息,“我只是难过,一把日日雕琢的利剑临阵倒戈,你知道这种滋味么?”说罢苦笑着摇头,“你不懂,最好永远都不懂……我问你,贵妃尸变,这个说法你信么?”

音楼不是傻子,有些话不能说,即便肚子里都明白,嘴上也一定要守紧。傻乎乎的人活得长,太通透了像玉,一个不留神就磕碎了。她装模作样打个寒噤:“我没进宫前也听乡里人说起过这种事,比方说儿女哭祭,眼泪千万不能落在亡人身上,闹得不好就要成僵尸的。等几年后出棺先喝亲人的血,喝了就能成精了,道士管那个叫旱魃。所以贵妃娘娘惊尸,也不是不可能。灵堂里有属相冲克的是大忌,好些人不忌讳,其实还是有些说头的。”

皇后白她一眼,没甚兴致听她说这么神神叨叨的事。原本是想排解心中忧闷,至少找个能附和她的人,结果这是块迂腐的烂木头,说什么都信,整天疑神疑鬼,一看就是难成大器的榆木疙瘩。

皇后不耐烦她,却也不打发她,一步一步朝坤宁宫走。她是小脚,在音楼看来像羊蹄,不能稳稳当当落地,真正弱柳扶风模样。她怕她跌着,愈发尽心地搀扶她。

皇后发现她两只手一道上来了,知道她没伺候过人,闲闲问她,“你没有缠足?”

她应个是,“臣妾是鲜卑人,鲜卑人没有裹脚的习惯。先祖是马背上颠腾出来的,女子也不像汉人小姐尊养在高阁,万一要骑马,缠了足行动不方便。”

皇后似乎有些惆怅,“说起来,这会儿我也该放足了。一辈子站在枯死的断肢上,想来也甚锥心。”

音楼明白,要取悦的人不在了,就没有必要再这么拘束自己了。她想皇后一定很难过,肖铎和她不是颇有渊源吗,到了紧要关头没有站在她这边,女人总归是女人,谁都靠不住,晚景恐怕凄凉。

她们没再说话,她把皇后送回宫,途径乾清宫的时候皇后还流连了好一阵。毕竟男人去了,哪怕他活着不爱她,人在那里也是个念想。音楼这方面确实少根筋,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她们共有一个丈夫,她连一点悲伤的情怀都没有。唯一让她伤感的是福王要登基做皇帝了,自己是盘中餐,用来满足他挑战禁忌的独特嗜好。

安顿好皇后,跨出景和门的时候天色微明,夹道里人少,红墙那边就是承乾宫。不管守灵的太监是不是胡编乱造,现在回想起来背上也泼水似的汗毛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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