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有些本事,把皇帝折腾得找不着北,这会儿怀了身子晋封皇贵妃,离后位仅一步之遥了。”他放开她,解了奥黛右衽上的钮子细细给她擦身,“一个皇帝,干什么都没有顾忌,江山社稷离散落不远了,那时封你为后如果还说得通,抬举彤云委实有点牵强了。总归是太监的对食,一跃成了皇妃,未免儿戏。”
她唔了声道:“也亏得他荒唐,彤云才得出头之日,这样不好么?”
他对那个朝廷的积怨多了去了,不过眼下远离是非,便能站在旁观的角度上看待问题了,因颔首道:“对彤云必然是好的,她是聪明人,有了依靠,自己能过得滋润。”
她昂起头来看他:“咱们已经离开大邺了,她又不知道咱们下落,孩子的消息你不打算告诉她么?”
“你我是远遁了,可京里还有曹春盎和佘七郎他们,没有牵制,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况且皇帝要是知道你没死,你猜猜他会不会向属国发榜缉拿你?”他在她背上推拿,推着推着就不受控制了,献媚笑道,“今儿手势还成么?”
她打掉他的手一嗔:“好好说话么!”
是在好好说话啊!他不屈地重爬回来,倒是老实了些,“东厂由闫荪琅接管,上台就闹出了大动静,他忙着立威,朝廷上下一片风声鹤唳,这么一比,立马有人想起我的好来了。”他轻声笑起来,“两个惯常唱反调的老学究说了句真心话,‘若肖督主尚在,何至于此’,那会儿他们背后都管我叫奸宦佞臣,现在口径一致地夸奖我,我真是受宠若惊。”
“德性!还经不得别人夸了?好就是好。”她翻过身咧着嘴笑,“你是我见过最有人情味的奸宦,好在我那时没被你的坏名声吓退,死缠烂打,你就是我的啦!”
她得意洋洋,他纵身扑了上去:“你说要议一议孩子的事,正经时候怎么不提了?”
她娇羞遮住脸:“命里有时终须有……”
次日花朝,最宜踏青游玩,铺子关了一天门,往光华寺有程子路,也没雇轿子,两个人手挽着手走在石板路上,风是和煦的,道路两旁成片的竹林遮天蔽日,风从枝顶滑过,沙沙一片脆响,偶见道旁盛开一朵花儿,叫不出名目,孱弱幼嫩,他摘下来替她戴在幕篱上,透过低垂的绡纱,看到她明朗的笑容。
音楼把昨天听来的关于涂蔼大师的故事告诉他,不无伤感道:“爱人死了,他就出家为僧,每天往返那么长的路,走了二十七年了,说起来真可怜。”
他把她的手牢牢攥进掌心里:“人各有命,所以拥有的时候要珍惜,一旦错过就找不回来了,所幸他觅到了这个法子,否则剩下的岁月怎么度过呢?每日苦行,与其说是超度爱人,倒不如说是自我救赎。”
她把嘴噘得老高:“你非要把事分析得这么明白?”
他噎了下:“东厂带出来的老毛病,一时之间改不了,不过我也佩服他,能坚持二十七年,这份感情委实是渗透肌骨了。”
“所以只要看到感人的一面就够了,人活得糊涂才是福气。”她替他放下帽帷,路上来往的人渐多,不再说话,只是牵着彼此的手,沿着蜿蜒的路踽步缓行。
安南的佛教分好几家,藏传佛教是中土传过去的,寺庙里的红漆鎏金装饰,甚至匾额上书写的文字都是仿汉。他们进庙拜佛,一个黑漆漆的铜像被鲜花簇拥着,头顶上挂着荡魔天尊的牌子,这尊佛音楼不熟,恭恭敬敬上了香,便退出天尊殿转到了佛母像前。其实嘴上说不着急,心里也暗暗祈盼,生活已经极尽完美,如果再有个小人儿绕膝,又该是怎样一种滋味?爱他,想为他生儿育女,这是人之常情。音楼拈了香虔心祝祷,“佛母大慈大悲,求佛母怜悯赐我麟儿,若果然如愿,信女必定替佛母重塑金身,以报佛母大恩大德……”
她絮叨个没完,他含笑在一旁听着,回首看院里人来人往,一口大香炉里投掷了无数的锡箔,没有化开的捂在底下窸窣作响,浓烟在炉口翻滚,一簇接着一簇,辗转奔向半空,他唯恐烟袭进来呛着她,拿斗笠使劲替她扇风,这殿里有很多男人陪妻子来求子,像他这样的极少见。边上人吃吃发笑,音楼起身才发现众人笑话的是他,一下子红了脸,心里却说不出的欢喜,扭捏着拉他的手,闪身出了佛母殿。
拜完了佛要喝送子的泉水,那是山上流下来的一道溪流,拿木板合围,做出个深深的凹槽,溪水从上面奔腾而过,据说佛母早前日日饮这里的水,夸得神乎其神,怀孕时因为丘陀罗还是因为这泉水,到底也说不清了。木槽边上放着几把竹筒制成的水端子,他挑了把看上去比较干净的,拿帕子来回擦了好几遍才递给她,那份矫情劲儿音楼看惯了,拧着眉头虎着脸的模样,觉得分外可爱逗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