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戚继光虚掩了门重新回到座位上,却是又泼了残茶在手,直接往脸上洒了少许,只觉得昏昏沉沉的脑袋复又清醒了不少,他才随手拿绢帕擦了脸,继而负手站在了那幅雕刻着蓟辽地图的木质屏风前。
在那个血雨腥风的战场上,他就算输了也会很快卷土重来,创下更大的功绩,但在某个战场上,他却是一败涂地,早已忘了胜利是什么滋味。
当初让戚良带着那些老卒去歙县安居投奔汪道昆,这也就是汪道昆深知他家中境况,换成别的文官,非得笑话死他不可!所以,当戚良七月时托人辗转捎信过来,道是要亲自来见,他一直心里七上八下,哪怕隆庆六年汪道昆奉旨巡阅到蓟镇的时候私底下告诉过他,那些钱稳稳当当生息,其侄儿常常会亲自指点照管,他却仍是放不下。毕竟,他不指望异日他有个万一,家中分产的时候,妻子会分给另外两个不是养在膝下的庶子多少,只能自己想办法留点私房给他们。
当门口处传来轻响,随即便是先后几个脚步声传来的时候,戚继光便头也不回地说道:“刘允,你去院门外守着,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许任何人进门。”
这样的死命令,刘允作为戚继光这几年来的亲随并不是第一次得到,可从前总是因为军国要务,今天却显然不是这种情况。可他不敢多问,连忙领命退下。等到他一走,一直尽力克制的戚良便快步上前,直接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大帅,我回来了。”
对于戚良来说,随了戚继光的姓氏,也就意味着,他新的人生之后的一切,都是戚继光给的,这也让他从根本意义上就把自己定位成了主帅的家臣。此时此刻,他的动作根本没有经过任何思考,而他的话也是自然而然就吐露了出来。
“我在徽州无时不刻都想着回来,可想到大帅身边有精兵强将,我这个瞎了一只眼睛的能够远远地给大帅看住一份家当,就心满意足了,所以一直都忍着没挪窝。可是,上次得到南明先生……就是汪侍郎捎的口信,知道大帅一切都好,我就再也忍不住了。毕竟蓟镇不是东南,老兵油子多,弟兄们也都很挂念大帅,这次要不是被我一个个死死摁着,怕是都忍不住要跟到蓟镇来……”
戚良并不是话痨,甚至汪孚林从前一直觉得,这个老卒常常只笑不语,说出来的话有一句是一句,从不说废话,可今天他却听到年纪很不小的戚良一口气说了很多,其中不少都纯粹是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唠叨。而最初背对着他们的戚继光早已转身,面上带着难以言喻的专注。因为此时此刻对方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自己身上,他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这位名声在外的蓟镇总兵。
戚继光身材英伟,五官俊逸,当年肯定是个难得的美男子,如今也是个很有气质的帅大叔,和张居正站在一起,恰是能显出大明朝文武顶尖的外貌水平。只不过,这是个文官居于顶峰,武臣奔走于下的年代。也不知道戚继光在给张居正的拜帖上自书门下走狗的时候,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足足许久,戚继光终于听完了戚良的话,扶了人起身之后,他的注意力就落在了随同戚良来的另外两人身上。目光只在汪孚林身上停留片刻,他就注意到了小北,面色不由得一凝。他当初练兵多得胡宗宪支持,因此比寻常人看到胡宗宪及其幼女的次数更多,尽管女大十八变,小北这会儿又是男装打扮,可他在洞悉了那层女扮男装的伪装之后,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道:“戚良,这位姑娘也是南明兄家中晚辈?”
第五二一章 夜话悍妇,悍妇在窗外
戚继光当初曾经在胡宗宪麾下效力多年,戚家军练兵能够成功,能够节节胜利,也少不了胡宗宪的大力支持。毕竟,他每逢战后都是厚赏将士,保举有功,那得是真金白银,再加上大批的官职,才能让那些将士能够服从严苛的军法。要不是胡宗宪在军饷、赏赐、官职各方面都拼命向朝廷争取,他没法兑现对将士的承诺,自然也就没有声震东南的戚家军了。
当然,投桃报李,他也是用一个个胜仗来回报胡宗宪的。再加上他身为武将却很会做人,和胡宗宪私交虽说谈不上一等一的深厚,可行走于门下的次数却很多。就连胡宗宪当初纳得美妾时,他也曾经亲自送去过厚礼。尽管后来胡宗宪罢官乃至于下狱之后,他并没有上书保奏,但这也是没有办法,毕竟那是清算严嵩余党,胡宗宪又确实不算干净,他人还在福建抗倭。
可这些年每次在心里比较谭纶和胡宗宪的时候,他都很明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