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便是十月,京城早已经随着一股股寒潮而骤寒了下来。想想进京已经快一年了,最初以为根本没希望的会试殿试一蹴而就,名次竟然也很不错,可之后却是风云迭起,汪孚林总觉得自己这灾星的名声有越来越名副其实的架势。
这天,他照例在汪道昆的书房中,一本一本整理架子上的各种书籍。自从他把这里当成白天起居的地方之后,这里就没再用书童,汪道昆这个主人干脆把他当书童使了,而汪道昆自己都没有他在此逗留的时间长。
当他挪开一个挂着铜锁的长条形檀木匣子,用鸡毛掸子拂去下头灰尘的时候,却不想那盖子竟是突然一下弹开了。吃了一惊的他连忙伸手去合盖子,这才发现之前那铜锁没有扣上,所以才会一碰就开。可只一看里头的东西,他的动作就忍不住一慢,却是因为发现其中不是什么书信尺牍,也不是什么古籍珍本,而是一把长剑,比寻常佩剑稍短,约摸两尺半左右,然则剑刃光亮,剑刃处却有几个细碎的缺口,显然用过,而主人也时时拂拭保养。
这是什么东西?汪道昆当年在福建抗倭时的纪念品?
汪孚林心里纳闷,但还是赶紧合上了盖子,又吧嗒扣上了铜锁。尽管如此,眼尖的汪无竞还是看到了,他立刻站起身来,上前小声解释道:“应该是父亲昨晚收拾过后,因为得到了蓟镇那边戚大帅的信心中高兴,就忘记锁了。父亲一次喝醉了酒时提过,匣子里头那把剑,是父亲当年在福建时,戚大帅找名匠铸成两把宝剑,请父亲作诗铭之。后来因为共事日久,又见倭寇肆虐,福建满目疮痍,戚大帅便送了父亲其中一把,约定一同佩戴。”
尽管早就知道戚继光和汪道昆相交莫逆,往来书信中甚至还有诗词唱和这种文人常干的事,想当初戚继光想着藏私房钱,都是首选歙县,派人来见汪道昆托付,可从汪无竞口中听到这种当年旧事,汪孚林还是有一种奇妙的感觉。然而,汪无竞的话竟是还只说了一半。
“父亲还和戚大帅约定,尽心竭力平息闽中倭乱,不负此剑。后来父亲嘉靖四十五年被人弹劾,从福建巡抚任上被罢官回乡,隆庆二年戚大帅奉命入朝,两人曾经在杭州见了一面,两把剑得以复合。而后戚大帅镇守蓟镇,等到父亲起复后,隆庆六年作为兵部侍郎大阅蓟镇兵马,又和戚大帅合剑于蓟门。父亲说,这两年来兀良哈人常有犯边,因而戚大帅寸步不得离,即便就在京师边上,也不能进京,也不知道下一次相见合剑,要等到什么时候。”
汪孚林看了一眼那显然被常常摩挲,以至于盖子包浆油光水滑的匣子,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他笑着拍了拍汪无竞的肩膀,沉声说道:“交友如此,夫复何求?人人常说诗剑风流,本朝以来,这样的例子其实很多,以后你要是能继承伯父文韬武略,记得也交一个如戚大帅这样的朋友!”
说归这么说,汪孚林心中却不免有些怅惘。武将纵使功劳再大,然则功高则必定盖主,最后总免不了要猛虎入柙,霸王卸甲,能够安然老死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而文官有武略的,有好下场的更少,甚至会因为战功彪炳而被其他文官视之为异类,频频排挤,甚至连王守仁这样的一代心学大家也不能例外。究其根本,并不是完全因为党争,而是因为战功不比一般的政绩,从君王到朝臣,全都牢牢记着八个字,功高震主,尾大不掉!
说起来,自己还没见过戚继光呢!只见过人家带出来的戚良那些老卒,只见过曾经在其指挥下奋战过的一些浙军旧部,只见过视其为军神甚至发配都希望去蓟辽的那个打行头头钟南风,只见过那些戚继光送给汪道昆的书信,那一手书法让他都有些汗颜,诗词也写得颇为可观。
然而接下来的某一天,当汪孚林根据报信人提供的时间,带着小北准时来到通州张家湾运河码头接人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岳父叶钧耀之外,随行的还有一个他完全没有料到的人,那竟是眇了一目的戚良!这一别就是将近一年,两边契阔了一阵子之后,戚良就笑着说道:“我很久没见过大帅了,既然叶观察到京城上任,我就想着顺路一道走,先见一见汪侍郎,然后就去蓟镇拜见大帅、兄弟们都托我问个好,还带了提早的年礼。”
叶钧耀看着个头已经和自己仿佛的小女婿,那份满意自是不消言语。而听到汪孚林连住处都给自己准备好了,他自是不由分说硬拉了人同上骡车进京。至于戚良,虽说早就习惯了北边入冬后就天寒地冻的气候,可在南边呆的时间长了,也就一同坐在了车里。他固然曾经是戚继光的心腹,但在歙县这么好几年,汪孚林和叶钧耀两边托他办的隐秘事何止十件八件,所以叶钧耀说话一点都没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