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张居正那一桩桩新政,汪孚林只记得对于地方影响最大的是,全国上下丈量土地,不少派下去的吏员为了讨好那位首辅,故意在丈量工具上做文章,为了提高赋税额度,夸大田亩数量,而这些被夸大的田亩数,一部分当然是大地主倒霉,但很大部分都落在升斗小民头上,真正的豪绅大户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波及。可现在东南以及福建各地不少都已经推行了各种类似一条鞭的赋役新政,丈量土地却还没开始,考成法对于地方官的影响,他还真不知道。
而汪道贯的口气着实有些严峻得过头,他立刻问道:“重点在何处?难道在赋役?可从前不是也是如此?”
“从前征赋不足,地方官若是能找到正当理由,积欠下来也就积欠下来了,但现在若按照考成法,地方官每年征赋,一定要超过九成,否则就降级!最重要的不止是这个,历来欠赋,时日一久,朝廷也就无可奈何蠲免了,但如今按照新的考成法,欠赋一概重新统计,每年征收夏税秋粮时,一概按照这重新统计的数字,带征一成,也就是说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一定要征收上来,十年为限,欠赋缴齐。府县主司离任之前,赋役不清者不得升转……”
大约因为汪道昆和张居正这会儿的关系确实不错,考成法的一条条细则,汪道贯说得头头是道,听得汪孚林直冒寒气。他当然知道,如今积弊已深,张居正要想只手补天,就得用雷霆手段,可这样的雷霆手段从朝堂落到基层,看似是县令知府这样的亲民官压力山大,可从另一个层面来看,何尝不是小民百姓承受那雷霆?不说别的,除非是真正钢铁脊梁宁折不弯的主司,有多少人敢把朝廷这把屠刀对准乡间豪绅巨室,还不是黎民百姓遭殃?
汪孚林很快调整好了心情,挑眉问道:“可考成法推行,伯父忧国忧民乃是正理,我又能帮得了什么?”
“帅嘉谟跑到京师去了。”汪道贯短短九个字说出口,果然就只见汪孚林一张脸黑得如同锅盖,他便苦笑道,“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不去谁去?”
第四八二章 乡党
女婿刚回徽州就立刻跑来看自己,平心而论,叶大炮心里那股熨帖就别提了。即便是汪孚林后头还吊着个汪道贯,他也完全没往心里去。不知不觉,他上任徽宁道已经快一年半了,步入官场则是快四年了,加上之前进士及第后守着吏部等选官的那一年,就是快五年。一个三甲同进士不到五年就已经官入从五品,哪怕是地方官,考评还是相当优秀,这可以算得上是异数中的异数。
至于在居官途中于治地发现良才美质,这良才美质还成了自己的女婿,这就更是他平生最得意的事,比中进士还得意!至于另一个女婿,则要多谢程老爷牵线搭桥,否则他做梦也想不到能先后在徽州嫁出去两个女儿!
所以,哪怕今天小北没能跟着一块来,可叶大炮还是很有喝一盅的冲动。可是,亲自端着茶具到书房来的苏夫人则比他会察言观色多了,斜睨了汪道贯和汪孚林叔侄两眼,她就不动声色地开口问道:“仲淹先生从京城回来有几天了?怎么这么巧和孚林一块过来?”
叶钧耀这才微微一愣,猛地想起自己身为徽宁道,哪怕不说耳目通天,可歙县衙门那三班六房至今还记着他这个上司,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往他面前报,确实还是现在才知道,理应跟着汪道昆在京师的汪道贯竟然一声不响就回徽州了!而且,这位汪二老爷就算性子再随心所欲,也没必要逮着汪孚林刚回来拜见他这岳父叙叙旧情的当口,非得讨人嫌地一块出现吧?
汪孚林冲太过聪明的岳母苏夫人苦笑了一下,随即就无精打采地将汪道贯刚刚对自己说的事复述了一遍。这下子,苏夫人固然眉头锁紧,叶大炮更是端着茶盏如泥雕木塑,许久才一仰脖子牛饮喝干了茶水,抹了一把额头,脸上分明满是心有余悸的表情。
“幸好我当初在歙县令的任上,夏税秋粮征收得没出什么纰漏……也幸好我按照南明先生的建议,无巧不巧弄到了这么一桩捕盗的功劳,然后从州县主司腾挪到了分巡道的位子上,否则这考成法一下,再当什么知府知州知县,那简直是自己往绳子上套啊!不把积欠的赋税全都给征缴完全,那就等着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申斥罚俸降级,可要是把积欠的赋税给征缴齐全,要么和豪绅巨室死磕,要么就把百姓扒皮拆骨!”
叶钧耀用双手抱住了脑袋,许久才突然抬起头道:“元辅张阁老……打算动的是世家大族,还是升斗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