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回了户房,几个素来和他走得近的全都跟进了屋子。见这些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他便哂然一笑道:“慌什么!堂尊也就是嘴上发火,你们听听他说的话,可有让我蠲了汪家的粮长之役?没有吧!这就对了,堂尊也就是借机发一顿火,让人知道他是一县之主,可要说他还能做什么,那就甭想了!”
“只要这次摊派公费的事情成了,他就算有把柄捏在了咱们手中,那边交待的事情也就办成了。哪怕东窗事发,也是他县令担待。咱们有什么好怕的?歙县都已经单独承担这六千多两丝绢夏税上百年了,那些想要翻过来的人不过是做梦。再说就算成功,摊到每个人头上,那才少交多少税,咱们有什么好亏心的?做成这件事咱们可以调去徽州府衙,到时候那就什么都不怕了!”
其他人纷纷眼睛大亮,显然,去府衙当吏员,却比在这县衙当吏员更风光,油水也更丰厚。可还是有人犹犹豫豫地问道:“可让堂尊不得不答应摊派公费的事情也就算了,司吏为什么非得揪着那汪小秀才不放?”
“他算个屁!”今天跪着挨了一顿臭骂,赵思成登时恨得牙痒痒的,吐出一句脏话后方才低声说道,“以为抱紧堂尊的大腿,告上一刁状,就能够把这件事扳过来?呸,堂尊都已经自身难保了!他本来就只是个小人物,可谁让他之前蹦跶得太欢快了,所以人家看他不顺眼?更何况,人家觉得他背后那位,就是年初指使那个帅嘉谟重提夏税丝绢一事的主谋,不教训小的,怎么打出老的?那边说,京里高首揆对汪家那老的很不待见,他这辈子赋闲定了!”
“可万一真的激起士林……”
“歙县这些生员不日就要赶赴南京去参加乡试了,家家户户看得正紧,这时候若那小秀才去烦人,门上也得把他打走!就算是程奎几个,也没那工夫为他主持公道!”
见其他人还有些犹豫,赵思成又加重了语气:“你们少杞人忧天了!别说堂尊今天也就是为了他空口说句白话,就是真的为他开脱,我也自有说法。休宁、婺源、绩溪、黟县、祁门,这徽州府其他五县都曾经有过生员之家担当粮长的前例。而且,段府尊那儿对堂尊本就颇有微词,再出岔子他这县令之位难保!更何况,堂尊现如今正焦头烂额那五千两摊派公费的事呢,顾不上汪孚林!”
赵思成这一番话连消带打,平息了众人心中的顾虑。见人人点头如啄米,他这才笑吟吟地说道:“那个刘会我可就没工夫看顾他了,你们知道怎么做?”
听到这话,众人当然心领神会。刚补上没多久的粮科典吏立刻狗腿地说:“司吏放心,那刘会从前仗着能写会算,巴结了前任房县尊,这才能够捞到了司吏的位子,这一回一定给他点教训!我已经和皂班那些白役打好了招呼,这会儿估计人已经过去了!”
昨晚被叶钧耀这样一搅扰,汪孚林就索性没有早起,补觉之后睡到快午时,他留下秋枫在客栈守着,自己带着金宝出了门。目的很简单,按照叶钧耀给的地址,他和金宝去找前任户房司吏刘会的家。
对于这么一个只听过没见过的人物,他从前没有太放在心上,可没想到这家伙下台之后,新任司吏赵思成竟然给堂堂歙县令引来了一个大麻烦,他也只能走这一趟。当然,如果此人因为侄儿刘三卷进那桩深不见底的案子,由此受了牵连后就恨他入骨,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可不会饮鸩止渴,只为解决今日危机,就给自己日后找麻烦。
按照明初的制度,从知县以下,所有官吏不允许住在衙门之外,官有官廨,吏有吏舍。但歙县衙门并不像府衙那样宽敞,吏舍并未完全纳入县衙的范围。为了进出衙门方便,县衙属吏的吏舍大多在县前街和县后街、横街一带,可刘会家却是个例外。
此人家住县城和府城之间的德胜门外新安驿。当初歙县和徽州府还是府县同城的时候,这里曾是进出府城的要津,即便如今也依旧热热闹闹,铺肆林立。所以,汪孚林脱去了秀才的招牌襕衫,和金宝都是一身布衣打扮,穿过小巷坐在刘家对面那家米粉摊上,看上去就和寻常邻家少年似的毫不起眼。
为了不引人注意,汪孚林还特意嘱咐金宝,把那声招牌的爹给收起来。
那米粉摊乃是一个长相寻常,三十出头的妇人操持,只见她时而麻利地收拾碗筷,摆正桌凳,收钱结账,时而烫粉开汤放佐料,手脚极快,生意也红火。不消一会儿,汪孚林和金宝面前就一人摆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凉拌粉,炒制的酱料一拌,上头撒了青翠的葱花,汪孚林更是按照自己的口味点了几滴花椒油,加了姜汁,三两口下肚只觉得鲜香麻辣,唯一遗憾的就是少了点大红的辣椒。就在他一气下肚小半碗之后,突然只觉得旁边有人碰了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