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这才醒悟过来。她有些担忧地往何心隐的方向看去,忍不住低声呢喃道:“何先生难道就没想到,这话要是传开来,很多人都会恨他……”
汪孚林这时候在想的,也同样是这个问题。所以,当发现何心隐还有继续发飙的迹象之后,他甚至不得不考虑,自己这个小字辈是否要在这个时候站出来阻止——尽管他根本没想到该如何阻止。好在,他终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夫山先生所言,也是大家所想,然则今天是胡公忌辰,以逝者为重,以祭祀为先,还请夫山先生能够体恤徽州上下,乃至于远道而来参加正祭的仁人义士之心。”
说话的是方先生,而他话音刚落,柯先生也立马接上道:“夫山先生,这时候人都不在,你就算骂得再狠,别人也听不到,还不如留着力气,等胡公异日得以翻案时再痛痛快快骂一场!今日人多,大家全都想祭拜胡公,尽一份心力,看这人流,说不定等到晌午都未必能轮过来,夫山先生体谅一二。”
何心隐依稀还认得这两人,此刻先是一愣,随即就意识到了两人藏在这番话下的苦心。等到本来哭祭不止的沈明臣也上来,和茅坤一块反而规劝起了他,他只能按捺下了心中那股邪火,让到了一边,由得胡松奇作为主人,组织一批批人进来祭拜。看着这长长的人流,他正在发呆,突然就只听茅坤低声问道:“夫山,我是直接到绩溪来的,并未进府城,你之前提到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是哪里听来的?”
“似乎是……今年岁考一个生员的策问卷子结语?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
沈明臣刚刚那满腔悲愤,全都被何心隐的当众开炮给炸没了,此刻双目依然红肿,人却总算有了些精神。听到是生员策问卷子中写的,他便苦笑道:“倘若胡公还在,说不定幕府之中,就要多一个人了。只可惜生员都知道如此道理,朝中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却只知道狗咬狗,实在让人齿冷!”
这一次,何心隐却记起了当初听到这两句时,偶尔从旁边听到的嘟囔,遂摇头道:“恐怕就连胡公还在,也没魄力收人,据说那小秀才不过十四岁。”
十四……沈明臣和茅坤不禁面面相觑。茅坤甚至立刻把目光放在前来祭拜的人群中,也看到了几个少年,可今天这种场合势必不是搭讪的地方,再加上他见多识广,也不会因为区区两句诗就对人如何,当下也就暂时放下了此事。
随着一批批人祭拜之后,渐次退出胡家祖茔,有人就此离开,还有人想在龙川村继续盘桓一阵,原本黑压压一片的人群渐渐变得稀稀落落,就仿佛胡宗宪一度光芒万丈,最终却完全黯淡的人生一样。而小北和苏夫人叶明月,一直伫立到男人们大多散去,妇人们渐次前去祭拜,这才跟在了人潮当中。她们还是初祭那天一般素淡打扮。在那无数人都跪过拜过的拜垫上屈膝跪下之后,小北用颤抖的手将点燃的线香插在地上,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已泪流满面。
“爹,五年了……你的案子仍旧沉冤未雪,但却有很多人还记得你,还有这么多人来祭拜你,就连西园和北苑也依旧还在,依旧还有人出钱修缮,让它们不至于倾颓……爹,那时候兵围西园,我一点都不相信你会死在天牢,这才跟着乳娘跑了出去,乳娘更是对我说,可以到东南联络那些为你抱不平的人,可我没想到,你后来真的死了……你打了那么多胜仗,杀了那么多倭寇,为什么这一次却没能坚持下来……”
小北紧紧咬着嘴唇,只能用心声诉说这些年来的悲喜。直到旁边有人扶着自己的肩膀,泪眼婆娑的她发现是杜明月,这才用手擦了擦满是泪水的脸,在心里说道:“爹,娘死了,您也死了,大娘和姐姐她们都已经死了,我在胡家已经没有什么牵挂。在二哥和三哥眼里,我这个失踪的妹妹早就死了,我也不想打扰他们的好日子。以后,我就要改姓叶了,可是,我还是会每年祭拜你,我不会忘了当初你抱着我教我识字,教我念诗,答应乳娘教我练武……”
苏夫人已经察觉到四周围有那些狐疑的目光,她知道,这是因为小北跪的时间太长,流泪又尤其厉害。她很庆幸此时此刻胡松奇已经赶回去招待许老太爷那一批徽州缙绅,不在此处。授意叶明月和自己一块,把小北拖起来后,她就在其耳边低声劝慰了几句,随即就半是强迫地架着人往外走。可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得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敢问这位姑娘,可是和胡公有旧?”
叶明月连忙抬头,见走过来的竟是何心隐,看的也不是自己,而是小北,她顿时心中咯噔一下。大多数人都已经去胡家祖宅参加答谢宴了,何心隐怎会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