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斜睨了一眼小北,见她虽仍然侧脸对着自己,可眼神说明了一切,他就笑了笑说:“真的要说贪官,难道现如今正在广西打仗的殷正茂就不贪?首辅大人给军费的时候多说了,宁可拿二十万两给一个贪的,却不能让个不会打仗的窝囊废去糟蹋,足可见朝廷用人的宗旨。归根结底,胡部堂当然是贪了,可最要命的是,那时候严家父子倒台,他这个严党徐阶能放过?那时候沿海倭寇已经不成大气候了,而且抗倭将领都培养起来了,狡兔死,走狗……”
他这话还没说完,猛地就只见小北扑上前来,直接拿手掌把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又好气又好笑的他使劲扳开她的手,刚想说又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种犯忌讳的话,何必这么紧张,可他很快就发现,小北根本不是为了阻止他这大逆不道的话,而是货真价实满脸紧张。他一下子意识到小丫头耳聪目明,恐怕听见了什么,立刻屏气息声,竖起了耳朵。果然,他也很快察觉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虽说没人挑明西园这地方是禁地,不能随便乱闯,可汪孚林很不愿意被人这么撞见,而且看小北的样子,显然也和他有相同的念头。于是,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背后那座正堂,当即戳了戳这个堵自己嘴的小丫头,用手朝那并没有落锁的正堂指了一指。小北最初还有些犹豫,可听到那动静似乎越来越近,她只能把心一横,移开手后一骨碌爬起身就往上跑去。当伸手去推门的时候,她满以为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谁曾想两扇门竟是无声无息地开启了。
汪孚林紧随其后进入正堂,等到门重新一关,他就感觉到仿佛一下子从白天进入了黑夜。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通气不畅的尘味,放眼看去,什么都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个轮廓,四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身旁隐约传来的粗重呼吸声。知道身边的小北恐怕比自己还要紧张,他本来还想安慰几句,可最终没有贸贸然开口说话。因为隔着门缝,他已经看到几个人出现在偌大的前院中。这时候,他不禁有些后悔牵进来的那匹马。
早知道宁可冒着其跑了的危险,随便找个地方先拴一下的,这样别人兴许不至于察觉到有人来。
“咦,这里也没人吗?看到后院那匹马,我还以为能遇到来祭祀胡部堂的同道中人。”
“这西园这么大,也许是错过了。但错过也好,既然是同道中人,未必要打照面。否则彼此遇到,有些话也不好说。”
“想当初何东序那老东西想要把此地发卖,到时候得来的钱算成是他的功劳,却不想徽州上下缙绅齐齐反对,就连浙直的其他富商大户也一个不来,这座西园才能够保留下来。又是好几家人一块出资雇人修缮,方才能够存留至今。”
“下次我们再去绩溪胡家祖宅吧。都好几年了,难不成朝中就没有一个人肯说话吗?南明先生都已经起复了,可胡部堂昭雪平反却依旧遥遥无期!”
正堂内的汪孚林心中一动,就只见这三人全都大约三十出头,一身素色儒衫,显然是为了前来祭拜特意换上的。他们愤慨了一阵子,将香烛供品就这么摆放在他和小北坐过的正堂台阶上,随即开始正儿八经地祭拜。
面对这种情形,躲在门里的他不想平白无故蹭人跪拜,当即小心翼翼往旁边闪了几步,眼见他们祭祀之后,又开始读祭文烧祭文,最后竟是齐齐泪流满面,恸哭失声,他不由得深深体会到,胡宗宪这三个字在徽州人当中的影响力。哪怕胡宗宪是浙直总督,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浙直其他地方办公,留在徽州的时间恐怕是人生最后一点岁月,可这并不妨碍其自尽在天牢中之后,人们还在为其抱不平。
哪怕是贪官,可终究瑕不掩瑜,更何况靖海大功,乃是嘉靖朝头一份,单纯罢官免职还不算出格,可现在的这个结局,实在是太凄凉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三位前来祭拜的人方才收拾好了东西,悄然而退。台阶上只留下了点点滴滴的香灰烛泪,而几样供品,则是放在了前院中央,显然是留给这胡氏西园中有可能路过的飞鸟走兽。可是,正堂之中的汪孚林却依旧没有开门出去。
他站在昏暗的屋子里,侧头去看蜷缩在角落中的小北,却只见小丫头已经把整个脑袋都埋在了双手和双膝之中,那隐隐约约传来的无声低泣,和往日那个不按常理出牌,乱七八糟的小丫头完全不同。他想了想,没有上前去说什么,而是径直把刚刚紧紧关着的两扇大门给拉开了来。随着这隔绝光线的大门缓缓打开,外间的阳光和空气仿佛一下子扑进了这个空间内,无数灰尘在那光线之中飞舞,同样也让原本朦胧的格局渐渐清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