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是又惊又怒地站起身来,厉声说道:“谁敢赶你走?”
“老娘娘,皇上终究是皇上,他既然已经容不下老奴,今日之后还有明日,明日之后还有将来,老奴与其惹人厌,还不如退到南京去养老。仁圣老娘娘心中慈悲,她已经答应了老奴,回头会在皇上面前转圜,准了老奴所请。”冯保一点都没有往陈太后身上泼脏水的意思,只是又磕头道,“日后老奴不在了,若是皇上左右再有人说什么老奴不好的话,只求您替老奴说一两句公道话,老奴就感激不尽了。”
不等李太后答应或拒绝,冯保就抢着说道:“元辅张先生比老奴得罪的人更多,日后只怕下场更加不如,老娘娘若能放他早日致仕,也许还能保全他一二。若是拖着,只怕异日也会被人针锋相对。他如今一病,张四维就敢伏阙,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说不定……”
冯保绝口不提皇帝之前指责李太后和张居正有首尾,但这不意味着李太后就不会有联想。尽管在张居正和汪孚林的连番劝谏下——汪孚林甚至还亲自去劝了朱翊钧低头——尽管陈太后亦是苦苦求情,她从表面上来说,怒火仿佛已经按捺了下去,可内心深处那种念头却久久不去。
别人看不出来,冯保是什么人,又岂会看不出李太后那脸色下的熊熊怒火。此番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暗中用了一点小手段。
果然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一阵小小的吵闹声,紧跟着,门就被人推开,却是潞王朱翊镠跌跌撞撞进了门,脸上还有些迷糊。
今天的事情发生得绝大,但李太后从一开始就吩咐把朱翊镠关在屋子里不许出来,若有人敢告诉他什么,那就乱棒打死,因此小粉团子似的潞王,这会儿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他揉着眼睛进了门,东张张西望望,看到冯保时就叫了一声大伴,随即就有些迟疑地来到李太后身前,低声问道:“母亲,大哥怎么今晚没来昏定?”
晨昏定省,说的就是晨省和昏定,再通俗点儿就是早上晚上分别向父母问安,这也是从皇宫到大户人家的规矩。李太后没想到小儿子跑来竟是问这个,脸色顿时一沉,可她又不能说长子被自己撵去跪奉先殿了,当下只能咬了咬牙,随即沉声说道:“你大哥有事要忙,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大哥之前嫌弃我的字写得不好,我特意练了几天,想拿给他去看看,让我瞧瞧我也是有进步的!”朱翊镠把胸脯挺得高高的,随即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我现在不偷懒,以后就藩的时候就能偷懒了,想睡到几时就能睡到几时!”
李太后遽然色变。她总共就这么两个儿子,却也已经比其他的妃嫔幸运太多,可之前为了长子,把次子几乎是放养在慈宁宫根本没工夫理会,如今次子却对自己说起就藩的话来,她哪里能忍?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就厉声喝道:“你才多大,谁说你要去就藩的?谁!”
朱翊镠被李太后吼得直接一哆嗦,慌忙解释道:“我就是听外头人随口提起,这才知道皇子皇弟都是要就藩的。母亲你别生气,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不说潞王就能不就藩?就算皇帝答应,那些大臣也不可能答应。更不要说,朱翊钧现在就敢和她那样硬顶,就敢说出那样的话来,怎么可能为了善待弟弟就不让他就藩,又怎么可能扛得过那些大臣?
看到李太后那微妙的脸色,冯保心中轻轻舒了一口气。至少,他这第一步棋走对了!
第九四九章 深夜闯宫
奉先殿中,大明列祖列宗的牌位高高在上,一张张画像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分外阴森。那烛火甚至诡异地爆了两下,随即又簌簌跳动了起来。
孤零零呆在这里的朱翊钧嘴唇紧抿,之前汪孚林来劝说时,稍稍平抑下去的那点怒气,在跪了整整一个半时辰之后,加上这阴森的环境,各种纷至沓来的幻境,他的胡思乱想越来越厉害,如今的怨恨满满当当快要溢出胸腔了。他懂事起就是皇太子,而后幼年登基为帝,即便不能说真的就可以予取予夺为所欲为,可身为帝王高高在上的那种心态却是与生俱来的。如今为了清除一个冯保,母亲竟然这样对他,他的心里除却愤懑,却还有一种深深的羞辱。
然而,奉先殿之外没有一个他的人,他如今虽说有个天子的名头,却根本没有办法行使天子的权力!更何况,今日之后,他也许会被母亲和冯保层层掩盖遮蔽起来。别听汪孚林说张居正之前还曾经在乾清宫替他求情,关键时刻,张居正有几次真正站在他这边?
由于跪的时间长了,尽管膝下有厚厚的软垫,朱翊钧仍旧觉得那种犹如针刺的软麻疼痛直入骨髓,一时间就想起了旧日因为功课又或者别的什么小事,冯保又或者别的什么人一告状,他就被李太后苛责的情景。这种怨恨和痛苦糅合在一起,终于让他生出了几许疯狂之意。他用力支撑地面站起身来,转身踉跄着走到大殿门口,见几个把守这里的太监愕然朝自己看了过来,他瞧也不瞧他们一眼,竟是径直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