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知府很爽快地表示,他确实在首辅大人当初南下葬父时,送过一乘轿子,还准备了轿夫。”汪孚林看到朱翊钧那眼神一下子锐利了起来,顿了一顿的他就继续说道,“但他对于轿子的规制却大叫冤枉,他说,他敬献的轿子确实很大,中间可以放屏风和软榻,软榻上可以额外放个小几,供首辅大人处理公务和休息,此外还可以容一个小童伺候。而且,他坚决声称轿子只用了八个轿夫,绝对没有三十二个。”
“臣那时候还以为他遮遮掩掩,追问之下,他一时急了,就和臣理论了起来。首先,他说能找到一班八个,两班十六个能够前后步伐配合的轿夫分两班赶路,已经是极其不容易。正如同宫中銮驾,只要是轿夫一多,必须要精心训练,否则临时找的人,轿子抬起来也走不起来,前前后后必然跌跌撞撞,处处碰壁。他上哪去找抬过十六人抬大轿的人?”
“而轿子越大越复杂,重量自然会越重,而元辅三月十三日从京师出发,四月初四抵达江陵,总共是五千一百七十里路,只用了二十日,换算到每天赶路的路程,常常得二百多里。纵使一路骑马,一天赶二百四十里尚且已经要颠散了架子,更何况是抬着轿子赶路的轿夫?别说两班,十班人轮换能比骑马更快?所以,钱知府说,这轿子就是从真定府出发,到北直隶和河南边界的邯郸为止,总共经过真定府、顺德府、广平府三府之地。”
如果说经史文章这种东西,朱翊钧还有点概念,大明舆图,他也看过,可对于真正的距离,一步都没有出过皇宫的这位万历皇帝完全没有任何概念。
听了汪孚林这话,他不禁挑眉问道:“如果是坐轿子,每天走不了二百多里?”
这一次,张宁也终于意识到了关键,遂小心翼翼地说:“皇上,驿站传递紧急军情,分为两档,四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其中后者需要走夜路,换马不换人,如此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马力。而若是朝廷官员需要紧急赶路,往往难以做到如同铺军传递军情这样的速度,每日白昼驰驿二百四十里已是极限。”
朱翊钧虽听人说过张居正这轿子形同銮驾的骄奢,可四百里加急和六百里加急是紧急军情的两种驿传方式,骑马的速度比轿子快,这种常识他还是有的,想到骑马可以通过驿站不断换马赶路,轿子那晃晃悠悠的速度确实不可能更快,他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却只听汪孚林继续说道:“不过,如果从制度来说,钱大人这轿子确实还是有些逾越制度,毕竟从前的规矩是,大臣四品以上才能坐轿子,且不能超过四人抬,而勋戚武将更不许坐轿。”
此话一出,屋子里那几个侍立的太监登时咯噔一下。
这年头还有谁真的守着从前那些规矩?京城坐八人抬的勋戚高官都有,更何况外头?至于什么勋戚武将不能坐轿子,那就根本是空话,这些个养尊处优,刀剑未必举得起来的勋贵们,谁不是年纪还不大就坐着轿子招摇过市?
要真是皇帝听了汪孚林的,因此追查下去,汪孚林也许要因此被人衔恨,可这小子是虱子多了不怕痒,到头来李太后又或者冯保开始查张居正那轿子传言从何而起,他们岂不是倒霉?
于是,一个太监慌忙说道:“皇上,汪掌道所言甚是,但当初四品以上官才能坐轿子,而且不能超过八人,这是弘治年间的规矩了。”
他这一开口,另外一人也连忙插嘴道:“张先生毕竟是当朝首辅,这路上又有内阁急件,坐轿子的时候还能顺带处理一下公务,真定知府钱普这事情固然办得有些差池,可用意倒也是好的。”
当第三个人想要开口插话的时候,却只听砰的一声,看到小皇帝一拳头砸在扶手上,他顿时噤若寒蝉,哪里还敢说一个字?而让他更加心惊胆战的是,仿佛捶了扶手还不够,朱翊钧竟然又直接砸了旁边的一个杯盏,随着那咣当一声,几个伺候的太监再也不敢有半点侥幸,竟是全都扑通跪了下去,那动作绝对称得上整齐划一。
见此情景,张宁不由得有些犹豫,但当他瞧见汪孚林对着他做了一个非常隐蔽的摇头动作,想到刚刚这位年轻掌道御史的胆大包天,他最终还是咬咬牙忍住了下跪请罪的动作,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心里却着实七上八下担心极了。
虽说皇帝这火气好像不是冲着他和汪孚林来的,可天子都已经这样发火了,他们这样直挺挺站着真的好吗?
汪孚林确实不想没事就当磕头虫,更何况,他敏锐地感觉到,朱翊钧的这股怒意,确实不是冲着他们来的。而且,他甚至可以进一步断定,这些被小皇帝亲自挑进乾清宫中,近水楼台先得月成为近侍的太监,之前肯定是急功近利想要表现自己,因此察言观色,觉得小皇帝应该是打算逐渐拿回皇权,于是故意就挑着张居正骄奢淫逸的事情来说。可你说就说了,关键时刻面对一定的压力就立刻开始撇清,这让朱翊钧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