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他慌慌张张回到张府,面对的却是张居正的雷霆大怒。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跑到张居正面前告状的不是别人,而是徐爵!尽管告发的似乎并不是他最担心的那件事,而是他私下纳妾,更与京官以连襟论交这种私事,可他只看主人那张满是怒气的脸,就知道单单这件事,自己都很难逃过一顿打。更何况,徐爵明明收了他那样的厚礼,却偏偏选在今天这个张居正的休沐日前来告发,那是徐爵自己的落井下石,还是更有冯保的授意?
所以,当张敬修几兄弟应召而来,还带着汪孚林这么一个他意料之外的客人,游七虽说心头倍感屈辱,可却也只能咬紧牙关。只是,当整个人被按在一张宽大的春凳上,手脚全都被捆缚上了之后,他还是生出了一丝深深的恐惧。
不久之前,他才刚刚看到冯邦宁在刑杖下头痛苦呼号的一幕,怎么这么快就轮到他自己了?难不成真是报应……还是,冯保察觉端倪之后的报复?如果是后者,这一顿打之后,还会不会有更可怕的报复?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个低低的声音。
“老爷,打多少?”
“不得吩咐,不许停!”
听到这简简单单的七个字,游七简直吓得魂飞魄散。尽管他知道张居正身为当朝首辅,绝对不会闹出家法痛责下人,最终闹出人命这种事,可是,这不知道多少的家法有多难捱,那却可以想象。他挣扎着抬起头,用无比怨毒的眼神看向了徐爵,却察觉到徐爵眼神中仿佛流露出一丝歉意和怜悯,他登时心神大震。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嘴里却被人塞进了一团布卷。显然和冯保当时责罚侄儿杀鸡儆猴不同,这次却有人不希望他说话!
汪孚林只是客人,张敬修这几个当儿子的都不知道前因后果,当然就更加没人来对他解释这个了。然而,先头张府长班姚旷和冯保侄儿冯邦宁冲突的那件事传得沸沸扬扬,冯保亲自监刑打了冯邦宁四十大板,姚旷也挨了四十记家法,他却是知道的。至于其中是否有游七从中弄鬼,他当然更是心知肚明。
因此,眼看游七竟然被当众扒了裤子捆好,两个家丁一个按肩,一个按腿,另外两人拿着竹棍两边伺候着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一步一步给游七布下的陷阱奏效了。对于现在这种局面,他有所预料,乐见其成。
如果游七自己是个安分守己的,那么绝对不会踩进这一个个陷阱,只可惜,这是个上蹿下跳,揽事弄权的家伙,否则当初又岂会没有张居正的吩咐,就敢和南京守备太监孟芳联手,在南直隶乡试那一次闹得如此天翻地覆?而张居正留了他看,只怕是要借着他的嘴把这一幕宣传出去,至于留着徐爵看……恐怕是因为今天游七即将挨的这一顿打,和徐爵又或者说徐爵背后的冯保脱不开干系!
汪孚林两世为人都已经好几年了,县衙里把人拉下去打板子的场景,他不止看过一两次,早已从一开始的心中悚然,到如今的当成家常便饭。因此,看到张家那两个执刑家法的家丁左右挥舞着竹棍,每一次落下去,那光腚上就是一条红痕,脸色严肃的他却还有工夫用眼角余光观察其他人的表情。就只见张敬修兄弟几个脸色绷得紧紧的,甚至随着每一声痛苦的呻吟,他们都会微微颤抖或是哆嗦一下,而徐爵也好不到哪去,夹着大腿的样子滑稽得很。
而张居正紧抿嘴唇,眉头微蹙,脸色已经不像他最初看到的时候那么怒气勃发,却似乎藏着一种他摸不透的情绪。对于这位乾纲独断不容置疑的首辅,他不大敢多看,只瞄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却又去看游七。只这一眼,他便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游七挣扎着抬起脑袋,正死死盯着他,那眼神中满是怨毒。他才不信自己仅仅是撩拨之后便收回了所有的触角,锦衣卫和东厂都毫无所得,游七能够察觉到什么端倪,干脆不闪不避地坦然直视着对方。
察觉到汪孚林那坦然无惧的眼神,游七紧绷的神经须臾就被那一记记的痛笞打散了,再也没有力气维持昂头的架势。若不是手脚全都被死死绑在沉重的春凳上,更有人按着他的肩和腿,他简直不知道自己会如何痛苦挣扎。他想起了冯邦宁挨的那四十杖,想起了自己在某些官衙被奉为上宾时,看到某些因他一言而被拖翻之后痛决一顿的苦主……那些他认为这辈子都不会想起来的事,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记忆中。
这些年来他仗着张居正的势在外横行,甚至到官府关说人情,无论顺天府还是大兴宛平二县,甚至是去江陵府的路上经过的那些府州县,因为他的插手,最终而是非对错完全扭转的案子不在少数。那时候,他对于别人遭受的苦痛不屑一顾,但如今仿佛是因果报应一般,换成他尝苦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