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御驾将临,还请各位老大人们做好预备。”
随着一个司礼监随堂先行抵达,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下头须臾就安静了下来,原本的小圈子倏然散开,变成了按照官职品级肃立。至于汪孚林这个当事者,以及那些科道言官,这会儿却还都没进入文华殿来,以至于这偌大的地方显得颇为清净空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终于等来了一阵礼乐管弦,紧跟着便是天子升座,众人叩头行礼。
万历皇帝朱翊钧这一年正好十三岁,他十岁登基,哪怕没有亲政,但因为三日一上朝,平时日日读书,往正中宝座这么一端坐,自然而然也有几分帝王气度。只不过,直到下头宣召汪孚林以及几个科道言官一同上殿的时候,他才偷偷瞥了一眼一旁的冯保。这次是他身边的两个近侍撺掇的,道是皇上平日见大臣都是远远的,犹如雾里看花,今天这么好机会可以看一场真正的热闹,总好过闷在书房读书。被这话打动,他方才费尽心思求了慈圣李太后允准。
至于嫡母仁圣陈太后,那才是真正宠他的人,平时哪里拂过他的面子,答应这种小事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朱翊钧今天完全是本着有热闹不看白不看,怀揣这种朴素民间百姓的思维而来的,当然,慈圣李太后也好,得到消息晚了的冯保也好,又或者是内阁首辅张居正也好,其他那些阁老尚书之类的重臣也好,谁都不知道他这个小皇帝竟然是来看热闹的。
而汪孚林当然也不知道。但因为更清楚现在以及将来数年间,朝堂上的固有格局,因此他对于御驾亲临的万历皇帝,反而没有太多的忌惮,同时也谈不上多大的敬意。如今已经有人在鼓吹什么万历中兴了,可这和小皇帝有一毛钱关系吗,那分明是张居正以及一大批官员殚精竭虑的结果!他对万历真心没啥好感,这位小皇帝亲政之后清算张居正一党,而后又捣腾了万历三大征,还因为国本之争几十年不上朝,想想真是白瞎了这么多年的精英教育!
既然怀着这种大逆不道的思想,和几个因为如此近距离在皇帝面前表现机会,激动得脸上都有些潮红的科道言官相比,汪孚林就显得分外引人瞩目。论理他在所有人当中是最谈不上资历的,也是年纪最小的,可偏偏一脸的从容,尤其是当几个科道言官开始轮番痛斥,就差没把他在辽东那番举动说成是祸国殃民的时候,他也只是不急不躁,神情自若站在那里,仿佛很有一种唾面自干的自觉。
能够官当到阁老尚书一级的大臣,对于科道言官大多好感有限,除非那是自己物色的嫡系,专职喷别人而不是喷自己的。而今天在场的这几个人,每个人都知道今天来的那几个属于都察院中的独立人士,也就是说没党没派,出了名不受拉拢的。所以,见汪孚林如此淡然若定,他们也都在心里把对这个年少进士的评价提升了一个台阶。至于朱翊钧,没怎么见过御史当面喷人的他就不这么看了,毕竟这一面倒的热闹实在有些让人失望。
就在他有些无趣地暗自忍下了又一个哈欠的时候,几个轮番上阵的御史仿佛有点累了,竟是停歇了片刻,而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之前行礼拜见之后就再没有声音的汪孚林终于开了口。
“各位御史大人说了这么多,总算有点口干了吧?既然这样,那就休整休整,等我说完了再战。”看到有人遽然色变,立时三刻就要反击,汪孚林哪肯给人这个机会,一下子提高了声音,“我只想问,几位当中谁去过辽东没有?谁见过辽东边墙附近聚居的军民是怎样一个生活境况?谁又见过除了之前刚刚被寸磔的王杲之外其他的女真人?既然都没有,口口声声臣以为,臣认为,这天下九边之一辽东最紧要的军国大事,就是你们可以主观臆测的?”
那一瞬间,已经有些后悔今天来旁听的朱翊钧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才对,势均力敌才有看头!
第六零八章 交锋之后的图穷匕见
一直静静在那里听着几个科道言官引经据典往自己身上扣帽子,仿佛自己就是十恶不赦祸国殃民似的,汪孚林牢牢按着胸口那团憋火,一点一滴记下这些人话语中的漏洞,此时此刻连续四个反问把皮球踢了回去,他便立刻趁势进击。
“在辽东巡抚张部院,辽东总兵李大帅上任之前,辽东三任总兵全都是战死,十几个巡抚里贪赃的贪赃,无能的无能,局势一度糜烂到极点,如今终于战局稳定,胜仗频频,抛荒的田亩也比从前大有减少,军备也比从前齐整,这是臣在候选期间前去辽东亲眼看见的,此前的奏疏上也并不曾讳言,怎么到别人的嘴里,就成了狂妄自大,瞧不起辽东文武这一番成就了?然则,长治久安并不代表就不要兼顾从前那些年的遗留问题,你们可知道被掳掠去为奴的人过的什么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