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徐勋那一副丝毫不在乎自己也是时人品评为奸人之一的坦然态度,杨慎忍不住更生出了一丝好感,本想再次质问的冲动硬生生给忍了下去。而徐勋顿了一顿,又淡淡地说道:“所以,元辅不惜毁誉忍气吞声地在内阁操持,也是想为保存那些正直敢言能做事的中坚力量,你不妨算一算,元辅这一两年保下了多少人?至于令尊,致仕回乡耕读容易,但与其保自己的令名,不如在朝中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这却比因为义愤而撂挑子的人值得敬佩的多!”
不论是谁,父亲和师长被人恭维高看,那都是最值得高兴的事,哪怕杨慎平日对恩师李东阳和父亲杨廷和不曾力谏小皇帝亲贤臣远小人颇有微词,但此时此刻却也绝不会去驳斥徐勋的话。只是,他依旧耿耿于怀徐勋此前那句危言耸听的话。
“侯爷不是说我惹了一个天大的麻烦,这和刚刚所说的这些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因为你是元辅的学生,杨大人的儿子,所以你今日这慷慨激昂,不免人人都会当成是元辅的授意,杨大人的支使。”
见杨慎终于面色凝重了下来,徐勋方才郑重其事地说道:“宁王复护卫的事,上上下下都知道是司礼监刘公公鼎力支持的,如今你这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未免人人都认为是元辅和令尊要向他发难。到时候针尖对麦芒,那恐怕就不会只牵涉到简简单单的宁藩一事了。所以,我只想问杨公子一件事,今日这番上书,仅仅是你自己的一腔义愤,还是曾经你听说过了什么,或是有人撺掇了你什么?”
杨慎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徐勋的意思,一时面色大变。此时此刻,最初的冲动劲头已经都过去了,而且在徐勋细致入微的剖析之下,倘若他还不明白今次的凶险,那也枉在宦门之中这二十年。然而,对于徐勋的用意,他仍是不免有所疑虑,一时间便沉默了下来。
“我只是提醒杨公子一声,但使真的是别人对你说了什么,你也无须对我说,回去之后但对令尊和元辅明言就是了。另外,你今夜才出了这么大的风头,虽则是大时雍坊绒线胡同距离你家中近的很,但也不应该掉以轻心,须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万一有人暗存坏心,打昏了你往那些花街柳巷一扔,让你就此名声扫地呢?所以,眼下我送你一程。还有,我听说你原本打算今年回四川应试乡试,近来天气正适合,虽时间有些赶,但此时走也为时不晚。”
侯爷莫非认为我没有担当?
杨慎几乎就要迸出这么一句话来。然而,他终究是硬生生忍住了。而徐勋看出了他心下的挣扎之意,又笑着说道:“你也不用怕人说你没有担当。弘治十八年焦阁老的儿子焦黄中应会试的时候,先帝也曾经颁赐新书。回头皇上自然也会颁赐新书等等给你,让你安心去四川应你的乡试。事情都已经出了,你徒留京城无益。另外,你不妨告诉你爹一声,皇上刚刚点了提督内厂钱宁前去江西彻查宁藩之事。”
直到车夫再次挑起了车帘,杨廷和看到自家门口的那两个灯笼,这才神情复杂地下了车。回头眼看那车帘又要放下,他突然站在那儿长身一揖,目送了马车渐渐远去,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去叩响了门。不消一会儿,大门就打开了,一个提着灯笼的老家人看清了他,立时又惊又喜地把人拉了进来。
“大少爷,你怎的这么晚才回来!老爷问门上好几次了!”
“爹还在书房?”
得到了肯定的回复之后,杨慎也不多话,抱着那堆书便直奔书房。到了书房门口,他让书童传话过后,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了杨廷和的声音,他连忙肃容进门。行过礼后,见父亲盯着他怀中的那些书,他少不得简略诉说了被林瀚和张敷华请到家中说话的事,可只说了几句,他就被父亲打断了。
“你在徐府大出风头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这些我也不想听了。”杨廷和见杨慎表情一滞,他便淡淡地说道,“你是怎么会想起建言此事,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对我说一遍吧。”
杨慎张了张口,最终却没有照父亲的吩咐先说此事的前因后果,而是低头说道:“回禀父亲,此事且容儿子稍后禀告。我从林家出来之后,却在路口遇到了平北侯的车。他一路送我回来的时候,对我说了不少话。”
这番话大大出乎杨廷和的意料。当他听杨慎几乎一字不漏地复述了徐勋的原话之后,他立时沉默了。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斟酌了良久,待到杨慎又主动说明,是怎么在外城四川会馆遇到几个江西士子,说起南昌那些不平事义愤填膺时,他终于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