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主子吩咐下来,玉宸宫那边专管烧水的太监自然不该怠慢,半个时辰之后,暖香阁的白玉池中终于注满了足够的热水。而在一应沐浴用具全都准备好之后,崔夙却赶走了想要在旁边服侍的宫女,一个人泡在热气腾腾的水中,一桩桩一件件地回忆起了陈年旧事。
太后的慈和,舅舅姨娘的疼爱,兄弟姐妹的和睦友好,一切的一切都在太后第一次废帝的时候化作了泡影。那是她头一次体会到,宫中繁荣的表象中有多少冷漠。
太后废黜的第一位皇帝是李隆昌,本是太后所出的长子,在先帝还在的时候就被立为皇太子。然而,李隆昌在当皇太子的时候虽说还好,可在登基之后却任性妄为,但凡是皇后和后宫宠妃的亲属,便全都放在了朝廷高位,而那些顶撞自己的人则纷纷罢黜。最后,群臣忍无可忍上书请太后临朝,而太后做出的决定竟是——皇帝无道,该当废黜。
而与此伴随而来的则是后宫的大清算,那一日,她无意中瞥见慈寿宫尚宫徐莹带着大批太监宫女径直闯入了宣德殿,便好奇地跟了上去。
她和张皇后这位婶母之间,关系一直都是冷冷淡淡,说不上好与不好,而宣德殿的两个年少女官,却一直待她极为亲和,甚至给她指引了一条少有人知道的捷径。这一次,她便从捷径溜进了宣德殿,躲在大殿一侧的宽大帷幕之中。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四个太监死死地按住张皇后的手脚,而一旁的徐莹,则亲自把一杯酒灌入了张皇后的口中。直到张皇后七窍出血颓然倒地,她方才醒悟到一个冰冷的事实——张皇后死了!
然而,这一切远远没有结束,当着那些跪满了一地的女官和太监宫女的面,徐莹宣布了太后的懿旨——张皇后失德在先,怂恿皇帝任用私人在后,罪在不赦,赐鸩酒赐死。宣德殿尚宫尚仪等诸女官不能劝导皇后,罚没掖庭为奴,内殿其它宫女太监全部处死。外殿诸太监宫女则罚没杂役司,终身不得调入其它职司。
当她看到几个宫女被人用白绫勒死时,恐惧终于占据了上风,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身跑了出去。直到现在,她还记得那时有人追了出来,但只是几十步就没了下文,如今想来,大约是负责处置的徐莹认出了自己,否则,她绝不认为太后会让宣德殿有漏网之鱼。
那是她经历的第一场大变,而那个时候,她入宫不过两年,年纪不过十岁。当同样的噩梦在她十二岁那年再次发生时,她便彻底明白,这宫廷便如同最险恶的漩涡,永远没有消停的那一日。
“舅舅,五哥,你们都忘记了,我是太后的外孙女,我的身上,同样留着和你们一样的血!”她懒懒地浮在水中,喃喃自语了一句,突然轻笑了起来,“而且,你们毕竟不是全知全能的!”
“你在说什么?”
陡地听到这个声音,崔夙不由下意识地往那边看去,待到看清来人时,不禁下意识地惊呼一声,整个人都没入了水中,还不忘用湿漉漉的浴巾在身上包裹得严严实实。
“你……你怎么进来的?”
李明泽走近几步,便靠在白玉池边的廊柱上,往水池中瞟了一眼又移开了目光。“我只是远远瞧见你似乎有些不对劲,所以就跟过来看看。放心,我要是真偷窥,怎么会自己站出来?再说,偷窥一个还没发育好的小丫头干什么?”
崔夙又羞又气,若非眼下情形特殊,她简直想扑上去掐死这个满口胡言乱语的家伙。她恨恨地瞪过去一眼,这才嗔道:“早知你这么没正经,我就不该把你留下,干脆让你在外头当个小太监算了!”
“咳——”李明泽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突然半蹲了下来,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崔夙的眼睛,“夙儿,告诉我,今日你到延福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提到延福殿,崔夙登时沉下了脸,沉默片刻,她便淡淡地笑道:“没什么,只是被人强迫定下了城下之盟,而且还是以你的生死作为条件。”
“嗯?”李明泽的脸色立刻郑重了下来,待到详细问清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的眉头更是拧成了一个结。
他无意识地敲着身旁的玉马,待到想清楚所有关节,终于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那个刺客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出手,却并非是用尽全力,每次似乎都是要把我掳走。要不是我最后一次诈作中了他的圈套,然后留下了假的线索,又有几个得力的手下相助,只怕他现在还阴魂不散地跟在我后面!”
“不管怎么样,幸好我没有按照你的话把你送到延福殿,否则,你现在就是羊入虎口。”崔夙没好气地白了李明泽一眼,突然啐了一口,“你蹲在这边上做什么,还不赶紧走人,待会他们就要来换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