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那些宗族长老,裴伷先露出了不加掩饰的轻蔑。想当初伯父裴炎当宰相的时候那些人阿谀奉承,伯父被杀他被流放的时候这些人却又翻脸无情,如今裴家一门重新起复之后居然还敢对他指手画脚,以为他还是当初那个愣头青小伙子么?他娶了一个出身西突厥的妻子又怎么样,他的次子娶了一个并非良籍出身的妻子又怎么样?他早就看清了,真正遇到大变的时候,世家子弟的尊荣什么都算不上!
听了公公的这番言语,凌波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但公公和婆婆尚在,就算那次是阿史那献忠不按常理出牌,但她和裴愿也逃不了责任。可还不等她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开口劝说公公抽身而退,却不料裴伷先又是洋洋洒洒一大篇砸了下来。
“十七娘,我听人说,昨日你在东宫和太子妃发生过争执。你们吵了些什么我不想问,我只想说,太子是太子,太子妃是太子妃。太子并不是每件事情都做得对,但是对于眼下的大唐来说,任何其他人坐在这储君之位上,决不会比他做得更好。当初我在长安城遇险的时候,是你千方百计将我安排到了他那里,从那时候开始,我看清了他的气度,也看清了当今陛下的气度。陛下是仁厚天子,但陛下实在是太过仁厚了!”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裴伷先拿起旁边的茶盏随意呷了一口,欲要放下的时候却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就这么把茶盏捧在了眼前:“就如同这盏茶,虽然需要茶叶,但同样需要泉水,还需要各式各样的果子蜜饯,但是,各种东西的分量作用却各有不同。陛下执意一碗水端平,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永远无法一碗水端平。为那些冤死的人平反自然是好事,可陛下连李重俊这样犯上作乱的人都可以谥曰节愍,追赠太子,那么天底下还有什么公平正义可言?”
凌波此时也觉得坐不住,索性也站了起来。虽说面前的是长辈是公公,但她仍是觉得不吐不快,竟是也一样拿起了自己的茶盏,却是轻轻把盖子掀开放在了一边。
“公公刚刚说的话确实没错。但是,公公是否想过,太子原本犹如合上盖子的茶盏,内中是什么别人都看不清楚,陛下只觉得人体贴孝顺很有才能。可如今他却像是这掀开了盖子的茶盏,内中有什么东西都已经让人看清楚了。陛下如今不是相王而是天子,太子如今不是郡王而是太子,彼此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父子而是君臣,又岂能只怪陛下忘了昔日的旧事?”
裴伷先接下来本有一大堆话要说,此时却觉得口中一噎,长篇大论竟是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了。见凌波的炯炯目光直视过来,他只好深深叹了口气,放下茶盏便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忽然立定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地说:“十七娘,我不想以公公的身份强压你做出决定,但我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我认准的事情决不会改变,而我认准的人也决不会改变。你不要忘了,即便在当初那样混乱的情形下,太子也不曾狡兔死走狗烹把你抛出去平息众怒,相反则是宣扬你的赫赫功勋,这就表明太子并非没有容人之量。”
说到这里,他露出了几许疲惫之色,轻轻摆了摆手:“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就是了,朝夕请安就免了,我和伊娜都不是计较这一套的人。”
彼此的话都已经说透到了这个份上,凌波便只得裣衽行礼告退。心事重重的她出门下台阶时险些被绊了一下,好在身旁有人搀扶了一把这才站住了。直到这时候,她方才发现阿史那伊娜竟是一直都没走,就站在书房这边的廊下。
“婆婆……”
阿史那伊娜笑吟吟地挤了挤眼睛,把一件厚厚的裘皮帔子盖在了凌波的肩头,继而又轻轻拍了两下:“他说的话我不懂,又怕你们两个吵起来,所以就在外头听着。放心,你公公一向知道我有这个习惯,他耳朵灵着呢!这长安城里头乱七八糟的名堂多,我也不懂,没法给你们出什么主意。我只说一句,你只要按照本心去做就好,别勉强自己!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大不了我捆了他跑回庭州继续放我们的牛羊,这个官我们不当了!”
凌波紧紧揪着那帔子的下角,忍不住轻轻咬住了嘴唇。不知不觉,她想到了去世多年的母亲,想到了死得不明不白的上官婉儿,登时再也克制不住心头激荡的情绪,一下子伸出双手抱住了阿史那伊娜的脖子,眼泪夺眶而出。
“呃……丫头你哭什么!”阿史那伊娜猝不及防之下遇到这么一遭,顿时有些手忙脚乱,但很快便放松了心情,轻轻地在凌波的背上拍了两下,口气变得柔和无比,“好啦好啦,我阿娜以前说过,遇到什么事别憋在心里,大哭一场就是了。你这孩子就是什么事都自己藏着,也不知道找人分担分担,好歹我也是你婆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