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身后的小内侍低声提醒了一句,他这才抬起头来,正好瞧见门帘高高打起,一位少女跨过了门槛。余白绣折枝花的对襟小袄,朱墨色的绫裙,外头罩着一袭玫瑰紫的银鼠鹤氅,头上只见少许珠玉,瞧着端庄稳重,又不乏妩媚,因而他顺势站起身来,因笑道:“这一身普普通通的衣裳,穿在三小姐身上,愣是有一番侯府的富贵气象。”
陈澜虽说上一回见过夏太监,但那只是随众接旨,并没有和夏太监说过什么话,此时听到他用这般熟络的口气,心下一转,她也就收起了原本稍客套些的打算,大大方方行了礼。
“夏公公说笑了,实在是不知道您来,又怕您等着,所以只着了家常衣裳,只报了一声祖母就匆忙赶了过来,您别说我失礼就好。”
“哪儿的话,咱家就喜欢三小姐的大方。”夏太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等到陈澜又寒暄两句坐下,他这才卷起袖子,从袖袋中拿出了一张纸,却是捏着并不忙着交出去,“先头咱家到侯府宣读皇上的旨意,赐还了长房的庄子,后来派底下人送田契的时候,谁知道竟是漏了一样,还累得咱家不得不再跑一趟。这是这座安园的房契,还请三小姐看看可对。”
安园的房契!
陈澜犹豫片刻,方才站起身上前双手接过,却见那房契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多少间多少亩,确实是如今她这座安园的房契,心里既有些明白,却又有些迷惑。只是,夏太监明显没有和她打哑谜的打算,又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东西三小姐尽管收下,虽说从前这园子有些干碍,但如今过了明路,再没人敢聒噪半个字。除了这个,之前令尊的田产入官的时候,一同还有好些杂七杂八的财物入了官,如今这些东西在库房里也寻不到了,咱家管着天财库,只能估摸着补给你,大约就是三千两银子。”
此话一出,夏太监背后侍立的那个小太监就捧着一个乌木罩漆小匣子上了前。陈澜听见那三千两的数目和名头,心中自是敞亮得很——不消说,这自然是因为她帮杨进周那个忙的缘故——锦衣卫缇帅落马,不管其中有怎样的内情名目,至少她也算是有功,只这功劳不够名正言顺而已。
因而,接过那匣子,她只一掂分量就知道内中必定是银票,于是交给旁边的张妈妈拿了,又取出袖中之前朱氏交给她的那张银票,轻轻巧巧塞了过去,不料夏太监竟是伸出手来,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挡了。看到这情景,她微一沉吟,就冲张妈妈使了个眼色。张妈妈连忙屈膝行礼,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若是别人,咱家自然收得心安理得,但今天咱家还没谢过三小姐,这人情自然收不得。”夏太监看到陈澜看也不看捧着那个满是银票匣子退出去的张妈妈,收回银票之后就只看着她,心中暗自赞许她小小年纪就不贪外物,知道轻重,就叹了一口气说,“之前这天安庄的夏恽,是以咱家亲戚的名头在这儿管着的,他胡作非为也都是打着咱家的名义,也不知道上上下下送过多少钱。要是这一回真的被人跑了,只怕咱家就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所以,不管怎么说,这回总算是补救得及时。就连皇上也说,三小姐着实机敏稳重。”
这会儿没有外人,因而,陈澜听到这机敏稳重的四字评语,虽是心中一跳,却不可抑制地暗自叹了一口气。要不是两世为人,她哪来的这机敏稳重,哪能在这错综复杂的环境下挣扎求存?
“这话我实在是当不起,若不是那时候事出紧急,又有杨大人来,我也不敢出此下策。还请夏公公回宫禀奏皇上,就说我年轻莽撞,又承了太多恩德,实是愧疚。”
天子内宫妃嫔不多,多数都是如武贤妃这般出自民间,又或是如淑妃这般出自低品官宦,再或是如罗贵妃这样低级军官世家的女儿,因而,勋贵之家要奉承天子,也是着实找不到多大的机会,因而知道天子重孝道,从前趋奉太后,如今趋奉那些太妃太嫔,夏太监已经是见得多了。那些千金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更喜欢的是在皇子面前露脸,丁点大的事情恨不得张扬得比天大,因而端详着陈澜,夏太监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叩着扶手,随即就轻咳一声。
“杨指挥那会儿去禀报的时候,皇上在乾清宫东暖阁,咱家正好伺候在旁边,那会儿就只听皇上说了那四个字的评语,随即便有咱家这一趟过来。不是咱家打诳语,京城公侯伯这么多,别说是哪家的千金,就是公子,也只有威国公世子曾经得过皇上的夸赞。所以,三小姐这次的事情,可谓是办得漂漂亮亮。咱家老了,因着祖宗规矩严厉,也不敢攀龙附凤给自己招惹祸事,所以今天讨了差事亲自过来,只想结一个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