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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镜(出书版)(96)

“啊?”兴娘没有念过书,不知道白衣少女说得是什么,只是怔怔看着她。

白衣少女抚摩着鹦鹉,眼里忽然有冷冽的光:“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啊……这世道,对女子本来就不公平。不过——”她霍然回头,看着断了左手的兴娘,缓缓一字一字道:“要知道,生命是不可以被轻贱的。”

“恩人……恩人尊姓大名?”兴娘没法子接她的话语,只好讷讷的问了一句其他的。

“我叫白螺。”白衣女子淡淡回答,鹦鹉在她肩头扑扇了一下翅膀。

******

那就是十八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如若不是这个叫白螺的少女从屠刀下相救,又辗转助他们一家出了青州城,从饥馑动乱中脱身回江南老家——那么,吴氏满门没有一个能活到如今。

将他们送离了青州后,白衣女子飘然离去,十多年来再也不曾现身。

廷章和她相互扶持着,看着那女子远去的方向,和全家一起跪下重重叩首。那时候,她心里就想:这般的女子,只怕不是凡人吧?

十多年后,看到白姑娘容貌一如当年,兴娘心里反而没有多少的惊讶。

然而,虽然时间过去了久远,渡江以后慢慢也安定了下来,生活变得安逸平静,可当年受缚于刀俎上待死的颤栗恐惧一直烙印般的刻在心里,很多夜里她都梦见自己被猪狗一样的肢解开来,手足血淋淋的一块块挂上铁钩——她在半夜里大叫惊醒,冷汗淋漓。

她经常想,那些被屠宰的生灵,心中该有如何的恐惧和痛苦?

从此,她长年斋戒,不再食肉。

******

灵隐禅寺的后山古木参天,浓荫蔽日,不时有鸟语声传出,衬托空山的幽静。

白色的丝履在石径上停下。白螺微微叹了口气,本来就不愿意再见到那些人……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好好的继续现在的生活便是——可那些女子,却偏偏要记着。

她的手扶在道边的石上,忽然间感觉有什么异样的情绪袭来——

蓦然低头。

看见自己有些苍白的手掌,在黑冷的石上隐隐透明。这块石头颇有些奇异,瘦削嶙峋,根本不似江浙一带常见的山石,而突兀的如同飞来,不染一丝凡气。三块交叠在一起,一块比一块更高,沿着山坡叠上去。

盯着那块巨石细看,白螺眼里的神色渐渐凝重,缓缓地,抬起了扶在石上的手来。

手底下果然刻着字,显然是凿的久了,字上本来涂的朱红褪尽了,只留下黝黑的刻印。

那是一横的末端。

白螺的目光顺着那一横看过去,看见了石上刻着的三个斗大的字:三生石。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心永存。”

三个大字下面,还密密刻着铜钱般大小的一首绝句。

她的眼睛陡然雪亮。

连鹦鹉都反常的不安起来,抓抓她的肩头,雪儿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白螺看着那三个字,手仿佛被烫到一般的抬起,不自禁的回压着心口——那里,那面小小的花镜仿佛贴上了心脏,让她感觉冷醒无比。

又回到了这块三生石前。

原来自己已经飘零了那么久了——上一次来到中天竺的这块石头前,已经满了六十年了?又是整整一个轮回啊。所有的传奇,仿佛是画了一个圈,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寂寞的永生,那又是多么残酷的岁月。

幸亏还是有一个人可以等待的。六十年一轮回,也该是再遇见他的时候了……如果不是因为还能并肩的抗争、永不妥协的坚持着自己认为需要坚持的东西,或许,数百年寂寞的永生里,她早就对昆仑山上那帮宿命安排者投降了。

倚在石后,忽然间无数轮回无数劫数里遇到的事情,就仿佛潮水一样涌上心头——看过的多少悲欢情仇、喜怒哀乐;经历过的多少次生离死别、哀痛死寂铺天盖地而来。白螺忽然间觉得无法抵挡,手一软,撑住了石壁,闭上眼睛。

又见到了这块三生石,那么,命运之轮已经再度开始转动了吧?

“不要见他。”忽然间,一片寂静的空山中,一个声音轻轻响起在耳畔,吓了白螺一跳——转过头却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那只白鹦鹉静静地站在石上,用黑豆般的眼睛看着她。

那眼神,竟是人一样的。悲悯而痛惜。

这一次白螺没有再叫雪儿闭嘴,她疲惫的笑了起来,摇头:“我还是要去见他的。”

“可你会伤心的。”雪儿显然急了,在石上一跳,白鹦鹉的双翅展开,落下来时,已经成了一位垂髫的雪衣女孩,上来一把拉住了白螺的袖子,“见了又如何呢?他是凡人,只能活几十年,那时候你眼睁睁看着他衰老、痛苦、疾病、死去,你无能为力、你还是要做个不死的怪物——几生几世了,你心里被捅出来的窟窿还不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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