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兴娘这几年想来过得很好,养尊处优之下,有些微微的丰满起来。听得她这么说,兴娘有些脸红:“托姑娘的福,过得也算安逸。十多年了,老了……哪里像姑娘,还是一样的容色。”边说着,中年美妇边抬眼看了白螺一眼,对于白螺十几年不变的容貌露出了诧异之感,然而毕竟是大恩人,终究不便多问。
说完了,她眼睛却有些红润,低了头,轻轻道:“白姑娘,如今我和外子安家在绍兴,今儿花神会带了女眷来灵隐上香——碰到了姑娘,真是天意!姑娘的大恩,兴娘夫妻一直日夜不敢忘,只怕是缘吝一面,今世无法偿还。”
白螺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坠泪痣却仿佛滴下了一滴泪来:“夫人如今过得好,白螺便是高兴了。报恩什么的,何必提起。”
这个世上,她看过的、了解的不为人知的隐秘不计其数,但是她何曾想过要用捏在手里的过往,去打扰过那些已经摆脱恶梦好好生活着的女子?
“今儿送春回来,我家在灵隐禅寺开素斋宴。白姑娘要不要来歇歇?”兴娘脸上有感激之色,一迭声的相邀,殷切的望着她。知道恩人平素的性情,兴娘知道再说什么报恩的话,只怕会让白衣女子走的更快,只好收起了谢意,殷勤相邀。
白螺本想摇头,然而看着古木参天的寺庙,听着隐隐的梵唱,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白鹦鹉咕哝了一句,抓抓她的肩头,白螺微微一笑:“那么,就叨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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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隐里面,香客不多,大约今日游人都去送花神了,庄严的佛殿里一片空寂。在偏房小院里喝了几口龙井茶,兴娘絮絮的说了一些家常,比如那次青州灾荒后如何和丈夫一起回到了老家绍兴,这些年如何的行商赚钱立起了家业,儿子娶了媳妇今年已经考上青衣秀才……等等。
白螺静静地听着,偶尔笑着接几句,只是看着兴娘如今富态安详的脸,看着她说话时候不自觉流露出的满足和幸福,白衣女子的嘴角浮出了淡淡的笑意。真的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完全不再是当日青州城里那个满面菜色奄奄一息的样子。
果然……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虽然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流离灾祸,却终于换取到了今日——这个世上女子的坚忍和活力,永远都不曾让她失望。白螺心里定了定,有一种欣慰。
说到一半,却听得外面有脚步走动,还有女眷们唧唧喳喳的说话声,从抄手游廊里一路过来。兴娘笑了起来,阖上茶盏站起身,对白螺微笑:“哎呀,白姑娘,外头是我女儿媳妇们回来了,我出去叫她们进来——我和廷章一直设着你的长生牌位,对小辈们说起你的恩德,今儿个可要她们好好给你磕个头。”
也不等白螺回答,一边说着,女主人一边已经打开门走到了廊上,大声唤女儿和媳妇的名字。一群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簪着绢花,嘻嘻哈哈的一路笑闹回来,一见夫人出来也忙敛了神色,恭恭敬敬的行礼。
——全家族上下,即使是男子辈,见了兴娘都是恭谨有加的。据说是因为在多年前的灾荒中多凭了一介女流的她大德大义,家族中几个长辈才活了下来。所以到了今日,在族里所有人都知道廷章妻子兴娘的人品,对这个断腕的女子敬畏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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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前,青州那一场灾荒几乎让吴氏一门全灭。
那时候是建炎元年,金兵在中原长驱直入,虏走了徽钦二帝。高宗皇帝匆匆即位后心胆俱丧,不敢面对狼虎之兵,竟泛舟逃于海上,留下大好河山和中原一片的烽火动荡。
她遇见白螺,便是在那个沧海横流的时候。
那时候她不过十七岁,刚刚嫁了做小生意的吴廷章,却陷在这样的饥城里。
因为饥馑,因为灾荒,青州城里的饥民终于到了丧失任何道德理智的时候,易子而食已经不能满足苟延残喘的需要,于是,那个历朝历代每到饥荒时候就出现的,令人胆寒的词,终于也现身在青州城里——
菜人。
那就是用以为食的人。
屠肆里,已经有公开的人肉出售,换取高价或其他食物。
兴娘一家也到了奄奄一息的境地。婆婆年纪大,先挺不住饿死了,家里人连将尸体抬出去的力气都没有,只好放在堂屋里任其腐烂。
公公年迈体衰,眼见得也熬不过了。大伯二伯的儿子都在战乱里死了,两个老人也由他们两个小辈照顾着,然而因为多日粒米未进也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丈夫虽然焦急,却自身也饿得没有力气,更无法变出方子来医老人们的饿病。眼看着全家这次是要满门饿毙,兴娘暗自垂泪到天明,便下了一个决心,独自瞒着丈夫去了屠肆,将自己给卖作了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