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胭脂,也似乎不因为此而宽恕我。每一夜的梦里,她依旧扼住我的咽喉,怒骂我,羞辱我,折磨我。日复一日,我咬牙承受,渐渐麻木——我知道我终将这样在孤独中死去,然后下他们的地狱——而胭脂,她就在那里等着我,等着清算我们之间所有的账。”
说到这里,一直沉浸在回忆里的男人终于抬起了头,看着白螺手里的胭脂盒。
“可是,该死的贼人,连这种凶器也偷!——这下她重见了天日,不知道又要残害多少世人!”
“或许这是天意吧……”白螺点了点头,“既然我来了,少不得要把这件事彻底解决——”
丁允中一震:“你……你真的能解决这件事?”
“当然。”白螺微微一笑,“只是,丁大夫,你到底想要求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丁允中脸色苍白,沉默了许久,才道:“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像我这样风烛残年的人,还能有什么要求呢?等死罢了……我将永生不得安宁。”
“你想得到彻底的安宁?其实可以。”白螺十指轻轻叩着桌子,“不过,若想让我帮你摆脱一生的噩梦,让她烟消云散,你也得付出不菲的代价——”
“不!你会错意了,”丁允中骤然抬头,打断了她,“我只是想让她……让胭脂,得到安宁。”
“……你要的,不是自己的安宁?”那一刻,白螺沉默下来,许久,叹了一口气:“好吧,如果你真的这样想,那也不是不可以。但你的代价会更大。”
“那姑娘到底想要什么?”丁允中狂喜地回答,“丁家虽然没落了,但好歹还有一个仁和堂——如果姑娘想要,在下可以变卖家产双手奉上,大概也有一万两白银的样子。”
“先把这个胭脂盒给我吧。”白螺从他手里拿过那个他视如生命的盒子,笑了一笑,“我不要你的家业——今夜子时,来墓地找我。”
“墓地?”丁允中愕然,“埋胭脂的东山墓地么?”
“不,”白螺走下楼去,回头嫣然一笑,“那是耶稣教堂的墓地。”
“为什么去那儿?”丁允中身体微微一颤,脸色忽然苍白。
“你自己心里知道。”白螺淡淡,眼神深远,“你曾经做过的那些事里,还有一样没有对我说出来,不是么?”
垂死的病人撑起身子,看着这个白衣女子沿着楼梯走下去,呼吸几乎停止了。
她知道?那样隐秘的事,她居然知道!
终
七月。白日里下了一天的雨,到了晚上也不见停。
两鬓苍白的男子打着一把油纸伞,站在教会十字架林立的墓地里,已经整整等了一个时辰——他看了看怀表:子时已经过去了一刻钟,而白天那个神秘的少女却还没有出现。
他茫然地四顾,夜色里密密麻麻全是十字架,埋葬着西洋传教士和他们的信徒。他站在这中间,如站在烈火灼烧的地狱,只觉得全身不安。
丁允中在雨中站了很久,长衫下摆尽湿,失魂落魄。细雨落在空无一人的墓园里,仿佛一层巨大的纱帐垂落,将这一块地方与人世隔绝,四处都是静谧的沙沙声。雨中有草叶和泥土的清香,还有……那一瞬,转过身准备走的人战栗了一下。
——时隔三十多年,在这雨里,他隐约又闻到了胭脂唇上的芳香!是错觉么?
“允中哥哥。”忽然间,他在雨里真的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真真切切。
“胭脂?”他霍然回头。没有人——雨中的墓园里,根本没有一个人!
“允中哥哥。”那个声音又近了一些,似乎就在耳边。他再度猛然回头,一直冰冷的手忽然抓住了他!
他猛然向后退开。那只手苍白,枯瘦,已经成为白骨,深深扣入了他手上的肌肤——只有手上的衣袖还没腐烂,浅浅的胭脂色,织金绣着两重心字。
“胭脂!”那一瞬,他脱口而出——是的,这是胭脂!是他在入殓时亲手替她换上的衣服!
他在那一刻忘记了躲闪,忘记了挣扎,只是定定看着胭脂的脸——这哪里还是他记忆中的胭脂?那只是一具森然的白骨,裹着锦绣,骷髅的脸上是黑洞洞的眼眶,雨水落在里面,仿佛是泪水无声滑落。
唯有唇上的胭脂,却依旧鲜艳如初。
这是……这是……他站在那里,没有挣扎,只是定定看着那只抓住自己的化为白骨的手。那一刻,心里忽然涌现出强烈而隐秘的期盼:是的,她来报仇了……他却并不害怕。他期望这只手抓住他,把他拖入裂开的坟墓中,一起永远埋葬!
忽然,一个浅浅的银子从森然的白骨中冉冉浮起,骷髅仿佛活了过来:穿着入殓时的锦绣,容色如生,眼波盈盈,唇上一点胭脂。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就把他定在了原地,全身颤抖。是的……那真的是胭脂!她看着他,眼神居然并无怨毒,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不足月的,夭折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