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黄杨木的小桌,上面是三个小菜:小醉鱼、熏豆腐和豆花羹,都盛在粗瓷的小碗中。叶羽和谢童并坐一侧,对面则是一路押送他们的风红。
“饿死也罢。不吃路上死,吃了泉州死。到头这一生,逃不过那一日。”谢童双手支颐,原本倦得几乎就要睡倒在桌上,此时却扭过脸去不看风红,懒洋洋地应了一句。
出乎叶羽的预料,风红擒获了他们,却并未带他们去附近的明尊教堂口。在西湖上飘了两个时辰后,水流把小船带到河岸边,风红立刻弃船,也不买马,片刻不停地带着两人取道南行。整整两昼夜,他们几乎是不停地赶路,只在沿途的客栈打尖,直到现在三人才得以在金华县外的一个小客栈稍事休息。叶羽和风红的内息浑厚,彻夜赶路还不觉得疲倦,谢童一生却从未如此奔波,只恨不得有人扔给她一只枕头,她立时便能睡倒在哪个角落里。
“哦。”风红淡淡地答到,似乎根本不曾看见谢童挑衅的眼神。
“哼!”看着风红若无其事地继续低头吃饭,谢童也只得在鼻子里使劲地哼出一口气,愁眉苦脸地转头看向窗外。
谢童天生胆小,又是富家娇养,看见风红一手惊世绝俗的剑法,本来已吓得噤若寒蝉,被风红押着走了半天小路也不曾抱怨一句。可是一路上风红沉默寡言,并无半句恶言,连凶煞的表情也看不见一丝,外人看来,三个人更像一路同行的旅客,并没有任何押送的迹象。
谢童察言观色的本事乃是常人一辈子溜须拍马都赶不上的。当年她在重阳宫修道,苏秋炎座下数十个弟子,都把“中天散人”敬作神仙一流的人物,只有她不同。只要跟在苏秋炎身后走上几步,看看师尊的神色举止,谢童就能把苏秋炎的喜怒摸个八九不离十。所以什么时候要装得乖巧,什么时候可以稍稍放肆,什么时候干脆就撒娇耍赖,谢童把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连苏秋炎也无可奈何,明知道她是故意讨巧,却不由得在众弟子中更宠爱她一些。
此时她已经看出风红武功虽然精绝,却没有半分杀性,于是不再畏缩,言辞间也强硬了些。她主持谢家的银铺和车行已近十年,银子固然不肯少赚半分,言辞上的得失也是寸土必争,一贯的聪慧刁蛮。是以一路上冷言冷语,暗藏了无数机锋,多半是讽刺风红假作慈悲,或者直接指明尊教为乱贼邪教。其中旁征博引借古说今,随口拈引典故,也不必修改就好当作一篇力驳明尊教的檄文,最希罕处是她一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那番讽刺却是用词精妙而且颇合音韵,若是给杭州城内写状子的刀笔先生看了,也难免有自叹不如乃至萌生辞馆回乡种田的念头。可惜一番俏眉眼却仿佛做给瞎子看了,风红一路听着,不但没有半点恼怒的神色,甚至也没有一点不耐烦,谢童说得兴起的时候,她还会淡淡地“哦”一声,若不是任何时候她脸上都冷若凝霜,谢童几乎要以为她是在附合自己了。此时看着风红那漠然秋水般的神色,谢童觉得自己仿佛挥舞一柄大刀,却刀刀砍在绵软的丝绵枕头里,用不上半分力道。没人和她争,她自己也觉得意兴萧索,想到前路茫茫生死未卜,眉眼间便暗暗凝愁,一手托起脂玉般的面颊呆看窗外,却不曾察觉自己已经倾倒了客栈里用饭的众生。
“这位公子,好贵的面相,哪里来的啊?”叶羽在一边默不做声地用饭,却不曾提防有人忽然在他们身边谄媚地招呼。
“开封。”叶羽淡淡地说道,“有什么事么?”
在一旁打招呼的是那客栈的掌柜,年纪不大,笑得却像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贼,一脸的讨好,让人不耐烦却又不忍拒绝。叶羽心里不喜他,只因为三人一进客栈,那掌柜的眼珠就在谢童脸上身上打转,眼神说不上淫贱,不过却太贼了些。
“贵人,贵人啊,敢问哪里去?”
“不敢称贵人,在下有些事情要办,”叶羽瞟了一眼风红,风红也和谢童一样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好像丝毫没有觉察到此人的出现。叶羽却知道以她的功力修为,这整间客栈楼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逃不过她的耳目。
“客官不贵就没人贵了,”掌柜的嘿嘿笑道,“您这两位家眷,平常人家哪怕得了一个,还不当宝贝似的藏在家里,生怕拿出来招了风惹了人的红眼?您这么出行啊,可叫做衣锦昼行,不是不好,是好得叫人眼酸眼热。”
“我……”叶羽的脸唰地红了。
风红漠不关心,连目光都未曾动一点。谢童却猛地扭过头来,打量了那掌柜的两眼,小鼻子一哼道:“看我们这位姐姐漂亮?有胆子的娶回去藏在家里,保你家后院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