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差一点,又要失去一个同伴了。
他仰头靠在军帐之上,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对面同样坐着不动的薛延。他不是个会忍委屈的人,他们从南都到北关来的每一个人,都是出身金贵,眼前早有父辈铺好的一条平步青云的大路,根本不需要憋屈了自己。
他紧紧咬着牙,口中有一股铁锈味散开,明明想大叫大喊来发泄,还是硬生生憋回去。
忽听不远处似乎传来一阵歌声,开始时候还是隐隐约约,后面则越来越响,似乎全军营的人都开始跟着唱:
烽烟起,旌蔽日。
十年纵横,千里长歌,临风饮尽杯中血。
试问谁,劈开战殇化江山?
问千古鸿图霸业,英雄无泪。
看今朝,朝天阙。
长河月圆,洒酒祭天,埋骨他乡为雄魂。
可曾忆,谁人傲笑群雄间?
待马蹄踏遍河山,一场清秋。
那是南楚的军中殇歌,是开国皇帝打下江山之后而作。
开国的太祖皇帝虽然亲自打下百年基业,可是自己两个儿子也战死在沙场上。他亲手将自己的孩子埋骨他乡,洒酒祭天,还要策马踏遍河山看清秋一场,当时向往,尚觉豪情万千,现在方才明白,这其中有多苍凉。
裴洛脸上潮红,气息滚烫,耳边一阵风声一阵歌。
大漠孤月高悬。
慕容骁一身淡紫长袍,勒马伫立,遥看远处玉门关点点火光。他把玩着手中长鞭,淡淡道:“当年我便在这里追上南楚大军,将我父的尸首领走,那时候我就发誓一定要亲手打下南楚的江山,心里的这个念头,一直都没有淡下来过。”
颐狼驻马立于他身后:“将军的愿望,用不了太久就会实现。”
慕容骁失笑了,似乎还有些困惑:“可是这股仇恨之火果真能支持我走下去?我今日突然觉得,如果只是为了一己私欲,还是远远不够。那么,我又该仰仗何种信念?为什么南楚那些将士宁可战死也不愿屈膝,为什么我们打到这里,受到的抵抗却越来越烈?”
遥遥的,一阵歌声借助风势,从玉门方向传来。
慕容骁静静听着,大漠空旷,已经分辨不出他们在唱什么。
他细细听了很久,才辨出四个字来,慢慢地,用一种说不出的语气:“英雄无泪……”
傅徽看着眼前的城门缓缓合上,眼中微微泻出一丝疲倦,可是回过头的时候却还是威严而不动声色:“我们也该走了,快马加鞭,等三日口粮吃完,刚好到幽云关。”
他身上铁衣暗沉,脸上久经风吹日晒,微微沧桑,可是眼眸还是清明如电。
玉门剩下的人马也撤离了,几番回头,青色城关已经离得越来越远。而那座城墙,上面还留着斑驳鲜血,有他们自己的,也有北燕人的,唯有岁月方能洗去。
傅徽往前看去,只见斜前方的裴洛依旧稳稳坐在马上,腰背挺得笔直,除了脸色惨白,几乎看不出身上还带伤。他纵马上前,同他并辔而骑,沉声道:“宣离。”
裴洛一怔,不知怎么竟有父亲在叫他表字一般的错觉,转过头去看他。
傅徽看着前方,淡淡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两军对阵,你的羽箭会被慕容骁截下?”
“……为什么?”
“慕容骁手上的那张长弓至少有一百二十斤的力,而你的弓不过八十斤,如何同他相抗?”
裴洛微一点头:“傅帅说的我大致都明白了。”
“武艺和行军打仗都是一样的,练多了手熟自然就精。等到伤好了,你就换一张弓,我再点给你一支弓骑队,以后都归到我亲军帐下听令。”说完,便策马奔到最前面。
裴洛嘴角微抿,抓紧了马缰。
属于他的局面,突然在茫然无光之时打开。
太史令记,隆庆廿八年三月末,南楚败退于北燕轻甲骑之前,弃走玉门,退守幽云关。北燕在玉门关整顿军容,不日挥兵南下。
幽云关地属中原,靠山背水,是兵家必争的冲要之地,也是北面最后一道屏障,一旦攻破,不出几日便可以兵临南都城下。幽云关以北,是一条十里窄道,两旁靠山。十里之后,是一个峡谷,地势略低,名为落雁。
慕容骁将行军的地图摊在桌上,手指掠过那象征着山道的线,沉吟不语。
副将哈尔穆等得心焦,急道:“将军,南楚现在节节败退,士气低落,凭着我们的轻甲骑,就算直接攻城,幽云关也不是牢不可破!”
慕容骁只嗯了一声,还是低着头没说话。
北燕起源于草原部落,不畏饥寒,民风骁悍。真要硬攻,就算是损兵折将,也的确是可以将幽云关打下来。他身为主帅,却要以大军为重,绝不做无谓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