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华抬手触摸着粗糙的树干。
“我突然地,不想成仙了,”和煦熏风中,那株枯萎的桃花树岿然不动,“我想像凡人一样。我想,成为一个凡人。”
绛华抬手将庵堂的木门合上。
陈旧的木门发出一声暗哑轻吟,便将里面和外面分隔开来。
她转过身,却是一怔。裴洛站在台阶之下,衣衫翩然,笑意柔和:“我等了一会儿又不见你回来,只好找过来了。”
绛华走下台阶,扑进他怀中:“宣离。”
裴洛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轻声道:“我知道,刚才有人告诉我,里面的那位师太已经过去了。”他语气低沉:“既然分离难免,那么就该更加珍惜当下。我们的,还有别人的。”
绛华轻轻嗯了一声。
裴洛揽着她的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路有些远,不过天黑之前可以赶到。”
绵绵秋雨只停歇了一会儿,又开始细密交织眼前。油纸伞缓缓展开,油彩所绘的江南烟雨楼阁在伞面上浸染开来,烟水朦胧。绛华慢慢伸出手去,覆住裴洛撑伞的那只手,笑意嫣然:“如果能一直走下去,那该多好。”
裴洛低下头,似乎是笑了:“为什么不能?”
她顿了顿,不由道:“你今日该是得了封赏,却好像不开心。”
“本来心里是不太舒服的,现在却好多了。”裴洛语气平淡,“我的官做得越大,战功立得越多,我们裴家就越危险。以前我只不过官拜兵部郎中,无关紧要,现在却是被封了将,爹爹又是当朝相爷,只要出半点岔子就会有人上折子弹劾。”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朝廷是什么样的,我之前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隔了片刻,绛华轻声道:“我相信,你应该已经有对付的办法了吧?”
裴洛嘴角带笑:“其实说起来简单,只是很多人都不愿这样做罢了。我已经和爹爹商量了,再过一段日子,我们就上折子请求外调,如果不行,就干脆辞官。”
绛华听得怔住:“你是说真的?”
裴家在朝廷中已经颇有些势力,裴相爷更是将大半辈子扑在朝政上面,突然弃官,的确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裴洛低下头在她的发间蹭了一下,笑了笑:“真的。”
绛华睁大眼看着他:“可是这样的话,皇上会答应么?”
裴洛长眉微皱,眼中沉静:“会的,皇上一定会准许,只是怕……”他语气一顿,微微笑道:“这种厌烦事,不说也罢。”
两人相依相携,走过长长官道,又拐入一条小径,便看见一个村落。绛华心里奇怪,也就脱口而出:“你说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裴洛但笑不语。只见迎面走过一个粗布衣衫的农夫,热情寒暄道:“裴公子,怎么今日相爷没来?”
裴洛轻轻笑道:“家父奔波劳累,还待休憩一阵子,多谢关心了。”
“这个我也听说了,你们将北燕人打得落花流水,没处可逃。裴公子你要是不嫌弃,等下就来村头吃顿便饭。”那农夫看了看绛华,咧嘴一笑,“还有这位姑娘,大家一起热闹啊。”
裴洛点点头,答应得爽快:“一定。”
绛华觉得愈加奇怪:“这里的人都认得你吗?”
“那是自然,如果你也在这里住过三年五年,周围的人都会认得。”
“……你在这里住过?”
裴洛一指前面一座青瓦白墙的宅子:“我爹爹为官多年,遭贬谪不知有多少次了。有时候是流放,有时候是左迁。只是有一回,被废官为民,我们一家就从南都内城的府邸搬出来,住在这里。就是现在,一年到头还是会来这里住些时日。”他走上,推开木门,淡淡道:“我们一家就在这里住了三年多,直到后来皇上下诏,我爹爹才官复原职的。”
绛华不禁道:“相爷真是坚韧。”
裴洛站在檐角下,收起了油纸伞,微微一笑:“所以么,他老人家时常教训我们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受挫之后便一蹶不振,怎么还算是一个男人?有这样的父亲,我便是不努力也不行。”
绛华也笑道:“就是你不专门提出来,我也知道你已经算是坚毅男儿了。”
宅子虽不算大,前庭后院、独立的主客房却俱全。摆设梁柱都比较新,看来建了的时候还不长。
裴洛拉着她走到后院,只见本该养鱼种莲的水池中却什么都没有,还咕噜咕噜地冒着腾腾水汽:“当初选地的时候,还不知底下有硫磺矿石,挖莲池的时候才发觉成了温泉。这种阴雨气在里面泡一会儿,放松筋骨,再好不过了。”
绛华看着他,心中顿觉不好:“温泉的确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