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娟再一次落下泪来,姑母已经不在人世了,一切发生得这样快。
那钥匙极硬,极细,几乎能割破她细嫩的手指,但却是她眼前最后的救星。她下意识地捏紧了它。
因为一个偶然的伏笔,使得婵娟逃离了命中的第一场真正的劫难。她独自走向荒芜的郢都城北,高唐庙如太初遗留的一块顽石,兀立于冷漠和遗忘之间。她怀着复杂的心情,用黄铜钥匙试探着生锈的大锁。令人惊奇的是,那门居然一捅就开了。她张皇着钻了进去,于是整个颠覆了的世界就被她远远抛在了身后,遁入了另一个永远静止的时空里。
刚刚踏入这个领地,她就感到了一阵逼迫。她发现高唐庙的天空与众不同。湘夫人遗留的法场,甚至可以把漫天大雪都阻隔在外。这里是永久不变的阴天,连云彩都是永不变换铅色的,似乎有着异常凝重的质地。好像千万年的牺牲骸骨,历经烧灼焚炼,淘洗挫扬,最后都积压于此,成为一色的沉甸甸的炉底香灰,压在头顶上,令人喘不过气来。就连日光,也在这香灰的阻隔下,变得晦暗冰冷,有如冰峰的背影。
婵娟打了个寒战。
她不免揣想,很多年前,十五岁的巫姑被囚禁于此时,又是什么心情呢?她在这间庙宇度过了全部的青春岁月,老来仍是性情诡秘。这高唐庙中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可怕事件?那时的婵娟,那时的朱宣,都还没有降临这个世界。只有眼前这座黑塔,曾经如神灵一样俯瞰过种种一切。
婵娟仰视黑塔,叹为观止。平日在城中的某些角落,可以偶尔瞥见黑塔的身影,除了黑黢黢惹人生厌,并无太多触目的特别处。可是真正的来到塔下,她才发现它竟然高不可测。塔顶没入云层而不可见。她毫不怀疑,如果坐在塔顶,定可鸟瞰整个儿青夔国土。原来它才是郢都真正的内核,是这个华丽之城的冰冷无情的心。
怀着这样的敬畏和期待,她毫不犹豫的奔向黑塔,就像奔向最后的结局。她心中多年的疑问即将得到解答。黑塔的震慑力使她忘却了自己的处境,也护得她安全。没有人可以靠近的高唐庙,使得屠戮厮杀与她暂时隔绝。对于青夔历四百二十年冬天那场血腥政变,她多少有点像个局外人,她后来再无机会见到自己的亲友族人,并不知道他们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青夔的正史中,亦没有多少笔墨留给政变的失败者。后来在一些稗官野史和文人笔记里,婵娟读到过这样的记载:“青王借云浮飞车之神力,直捣庆延年宅第。庆延年毙命。宅中匿藏兵械,一律收缴,私养军丁,当场绞杀。家眷仆妇,圈入宗庙,着人看守鞭挞。同时御林军提督携主手谕,抄查司徒、阮遇、木保、道衡、采梦溪等十二朝臣之家宅。是日午,青王宣布庆延年十大罪状,诛九族亲眷亦不足抵其罪,其朋党师友亦连坐,谓之诛十族。遂按册拿人,满城搜捕。所累不下万人。十岁以上男子,一律处死。妇女儿童尽皆发卖为奴为娼。飞车日夜巡城,躲无可躲。有抗旨拒捕者,当场处死。一时郢都城中,血流成河,城外郊原,哀鸿遍野。王孙贵胄,抛尸大道。相府千金,流落勾栏。庆延年幼子庆昆仑举兵于青水北,飞车驱而剿之。主曰尽杀之,遂活埋军汉千名。昔礼部采梦溪抗旨自裁,陈尸闫闾。日久无人收敛,为野狗争食殆尽……”
然而那已经是很多年后了。那时她早已是颠沛流离、历尽沧桑,困顿到只剩一声叹息,用于告慰那些死去的灵魂。
青夔末年,历史的记载语焉不详。一贯温和内敛的青王清任,在暮年忽然挑起了如此大规模的血腥屠杀,以至于坏了他的二十年的仁政清名,使得他身后庙号只能是“东君”,不能比拟其父“东皇”武襄。清任为何如此行事?正史中对此没有任何解释。有好事者猜测,清任当时已经病入膏肓,神志不清,故而有此乱命。事实上晚年的清任的确性情难测,但也未必到了狂乱杀人的地步。又有人说,青王这个决定,肯定经过深思熟虑。他穷尽二十余年心力与门阀贵族斗争,倘若芸妃产下继承人则前功尽弃,故而不得不提早下手。又因为病体时日无多,担心继承人不够得力,所以宁愿放弃清明声誉,把一潭深水的青夔朝政扫除干净,不留隐患。然而以清任的周全,也应该想到,过度的屠戮会带来更复杂的仇恨和矛盾,是将来国家颠覆的祸根……
也有人作出较为诗意的猜想,说清任早年间爱慕巫姑瑶姬,欲立其为后,遭到庆延年的蛮横阻拦,还把自己的女儿塞给他,生生拆散一对爱侣。清任隐忍多年终于爆发,杀庆氏十族以泄愤。所以说红颜祸水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