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快黑了,冰山上方压着铅黑色的断云。这里看不见我织出的云锦,只有风在衣袖里吟唱。
当那盏灯再度亮起来的时候,我忽然间心里一片空灵,快速的说:“你等的那个人,是宓妃吧?”
“是的,宓妃是我的妻子。”
原来如此。
我忽然不能思考了。
“但是她离开了我,我只好等着她回来。”冰夷淡淡的说,“我问过神巫。他告诉我,我应该到北方来等待。他说在北方的荒山里,有一道冰壁,当你面对它的时候,会映出你命中那个人的影子。神巫还说,当冰壁上的人影变得清晰的时候,我的等待就可以结束了。”
“她会来吗?”
冰夷远远的看着那一道冰壁,日光下闪耀着变幻不定的光影。很久之后才说:“我不知道。”
又过了很久,他补充一句:“神巫很怪,他劝我不要等。可是,我会在这里等下去,直到冰壁上的人影出来,那时宓妃就来了。”
“在此之前,我可以不走么?”声音太小了,他可能没有听见。可是,我也不能再说第二遍,本来就不该要求他回答这样荒谬的问题。“我走了。”我说,很郑重地。
他没有看我,只是淡淡说:“路上辛苦,你就早点回去吧。”
我猛然转过身去。
“把这个带走吧。”他终于又说。
是那个石制的箭头,他扔还给我:“我也不要了。”
我张开单薄如纸的袍袖,在黑夜里急速飞翔。北方那一点点孤光,在视界中越来越远,直到幻灭。我看见宵明和烛光在下面,朝我仰起明亮而惊恐的脸。原来我的面上结满了冰珠子,一点,又一点。
我拿帕子擦拭冻结的泪水。那帕子却轻软细腻,原来是虹。我伸出织布的十指,把虹一段段扯开,撕裂,粉碎,抛洒在夜空里。我第一件瑰丽的破碎的杰作,它们离开我的手心,只那么一瞬间,就飞得不见踪影。
寒冷的夜晚,我听不见风的悲号,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呼喊,没有了没有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永远都不要,不要再到北荒,这个寸草不生的荒凉地方来。
三
推开玄室的门,我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真是的,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囤积的这些锦缎竟然全都用光了。
“婆婆,婆婆!”我想应该赶快跟巫罗交谈一下。跑了这半个月,西海发生了什么大事情没有。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忽然我害怕起来。一向是,以为不会发生什么的时候,最可怕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婆婆……”我低声呜咽着。
织机只是在那里沉默。我不由自主的靠了过去,它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很久没有人上油了。几根残留的红线挂着,在幽暗中飘飘荡荡。
环珮叮铛。刺鼻的熏风,刹那间充斥了九重玄室,如无所不在。我的愤怒一下子炸裂了。
云华夫人推门进来,笑意里混杂着端庄、伪善、还有居高临下的怜悯。我残存了最后一丝希望,不想得罪她,于是合上熊熊燃烧的眼睛。
“天孙,你总算回来了。”
其实我的计划并没有出差错。祖母的确没有想过召见我,只是那一天,无聊的穆天子跑来了,为了布置盛宴,云华夫人她们用完了所有的织锦。巫罗为了掩饰织女出逃的事实,不惜跑到巫山去找瑶姬——也就是琰姬的二妹妹,借用一些云霞以应付祖母的使者。因为瑶姬过着隐居清冷的生活,有藏玩云雨的癖好。但祖母的嗅觉比谁都灵敏,她立刻发觉瑶池里升腾的云霞,凄迷落魄像一个怨妇,完全不符合西海主人雍容华丽的风格。
在被带往轩辕台的途中,我忍不住向底下看看。巫罗是永远从天界消失了。我只瞧见云海沉沉,透不出一星半点的光。可怜的巫罗,她的冤魂不知飘落何方。
那个虎牙的妇人斜倚在锦绣丛林里面,万分悲悯的瞧着我。仿佛我也是她的一只青鸟,折却了羽翼,其鸣也哀。
“你本来是最最出色的织女,又是听话的好孩子。怎么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情?”
我开始想象,他们是打算让我下一世变猪还是变狗。
云华夫人笑道:“还是按老规矩办吧?”
老规矩是什么?我想起来,巫罗说过什么“上一个天孙之类”的话。不知道上一个天孙是谁,犯了什么事情,受了怎样惩罚。
西王母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忽然说:“且慢,消停一阵子再说。”
云华夫人反应很快:“是啊。还是等下一次甘华树开花吧。目下这几年,且还让这小妮子一边织锦,一边思思过。——天孙,你要好好悔改,或者娘娘会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