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洪水果然渐渐驯服下来。
忽然一种极度的恐惧攫住了我,我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我的羽衣再次飞翔,托着我在洪水上方寻寻觅觅。水面的寒气压得我难以喘息。终于我用冻僵的手指抓住那一袭黑色大氅,拖到一角露出的岩石上。
帽子落了下来,露出那一张苍白的脸,因为失血,虚弱不堪。
“你是冰夷。”我低声说。
他默然。
我能够说什么,指责他为虎作伥,谋害我的家人么,还是向他道歉,因为我反过来也杀害了他?这是冰夷,是冰夷。是我记忆中存留最久远的一个名字。我只见过他一面,但是毕生的悲苦和幻想都和他有关。如今我终于再次看见了他。这时我听见自己的身体里,有一些东西,片片的破碎了。他的手紧紧扣在胸前,仍然禁不住心血如涌泉般流淌。我把手按了过去,想为他止血。
他的血居然是温热的。
“对不起,天孙。”他说,“我一时冲动,劈开了从极渊,放出这些水来。我以为没有牵牛,就可以留住你。”
你留我何用,总不会是因为王母的旨意?我想用嘴角牵出一个冷笑,却又笑不出来。
我也只是说:“冰夷。对不起。”
“从极渊——已经不存在了。可是,我见到了冰壁上的人影,”他的声音渐渐如游丝一般细弱,承不住我逐渐下坠的心,“那是你。”
我默然。心底里有一个声音,早已陈述过这个结局。
“是你,天孙。”
他的手在我的掌心中颤抖着。我的意识渐渐如止水,只听见自己喃喃的说:“太晚了,太晚了。”早就已经太晚,当他把箭头还给我时就已经太晚,当我从十二楼头飞落时就已太晚。
“是太晚了。冰壁上的人影注定了是你。”他叹息着,“可是也注定了我会与你错过。”
是前缘注定。注定了他的空等,注定了我的飘零。
洪水失去了主宰,渐渐的平息,收敛,聚成一线。然则覆水难收,从北荒奔腾而出的冰河,是再也不能回到那神秘而哀伤的深渊里去了。从此在这莽莽的天界中漂流,如穹庐中一道永不磨灭的伤痕。冰夷的眼光从我的瞳孔中离开,散漫的洒落在那条银色的河流上。那是他作为河神,留下的最后足迹。
冰河上升起茫茫大雾,遮住了我们的身影。他抬起手,穿过我的漫漫长发。我发现缠绕在他冷硬的手指上的头发,变成了银白色。
“来世,如果可以,我会循着这条天河,到西海来找你。”
牵牛死里逃生。巫罗留下的牛皮保护了他和两个孩子。可是冰夷留下的这条无尽河流,隔断了去路。成为我和他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牵牛站在对岸,殷殷的望着我,肩上挑着一根扁担,一儿一女。
我淡然的说,你还是回去吧,就当我死了,回去好好的种田,养孩子。我没有骗他,在这场洪荒中,死去的人是我。虽然天孙是在巫罗的药香中长大,可是她的魂灵终究也会枯萎。
牵牛不肯,执拗的守在天河对岸,年复一年。我泪落阑珊,白发如雨飞扬。
还是赤松子看不过去,就去跟西王母说。后来日子长了,牵牛的执着打动了越来越多的神仙。他在那里守着,成为了天界的一景。连云华夫人都忍不住去提议了。
祖母终于说,弄几只喜鹊来,每年一天,搭座桥让他们夫妻见见面好了。
我去谢恩的时候,大家都围上来,恭喜我。我客气的敷衍着。
可是祖母并不是那么容易开恩的,她同时又数落了我一边,说天界从来没有出过我这样胡闹的天孙,一定要好好惩戒以儆效尤。北荒的从极渊没有了,她命人把玄室里我用过的织机重新搬出来,命令我从此守在寒冷的天河边上,用天河水织布,除了与牵牛见面的时候之外,永远不准停下来,直到把天河水织完为止。
“那个冰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居然自作主张,弄了洪水出来,”云华夫人抱怨着,“如今天上白白的多了一条河,冻也冻死人了。判他一个永世轮回不可超生,真是便宜了他。”
用天河水织布,她们以为我在乎这种惩罚。其实我早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舀一瓢寒冷如冰的水,纺成细滑的线,亮亮的。织成细密的布匹,映着天河淡淡的水光,从织布机上流淌下来,再流回天河里面,融入莽莽波涛,簌然无影无踪。我知道,把天河水织完,是没有那一天的。天孙的生命是永恒的,那么这种徒劳的操作也就成为永恒。织女在天河边的守候也成为永恒。
其实这有什么,如果没有那支箭,没有羽衣,没有冰夷,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不还是玄室中日日操劳的织女。这两种生活没有太大区别。织作是我最重要而崇高的本分,而守候,是我不能解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