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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26)

人的一生中,是否总有另一人逼出自己所有自控,毕竟,他也是个人。

“除了幼时,狠狠教训那些作威作福的贵族子弟,十多年来,我再没有亲自动过手,直到你,司马迁。连祖母出殡,我都可以抚棺长哭,我终于可以为所欲为,不到两年,我就杀光跟我作对的窦家全族,谁还敢再忤逆我?我就是这天地的主宰。”

我要你生,你才能生。我要你死,你早就已死。

仰起脑袋才能看清的琉璃屋顶,整块艾叶青雕出宏伟巨大悬粱,支撑起数十丈檐拱,压迫到你感觉自己要随时被它倾覆,往旁边看,月台上摆的金色日晷和嘉量,象征无上皇权,满眼的金色,一切都显得昂贵——司马迁揉着自己再度遭受重创的骨头,从床上爬起来,金丝玉缕的被褥缠在手里,低头一看,又是龙凤呈祥惟我独尊图案。糊涂了,走下床,这里空无一人,好安静,脚底板冰凉,每块石板都刻出双龙戏珠,只听到外面雨声不绝,自己是被活活打死了吗?天还是亮的,司马迁呆呆从镂空窗户里瞧出去,吓了一跳,就算再无知,他当然也知道这是哪里,这么多御前军在台基下往复巡逻,远远望去,竟是层层空门深似海的森然静寂,他惟一不知道就是自己怎么在这?

好象懵了一下,这眼里的全然金色灿烂之至、这些盘龙金柱、这些汉白玉台基、这些九龙宝座九龙屏风、连熏香都好象飘起了金色的烟——他想这些东西真冰冷,一个人睡在这种地方,怕是要梦见鬼的。

他默默地又坐回自己原来所待的地方,好象那才是禁锢他的地方,不能踏出一步,都是犯规矩。掀开自己衣服看伤口,肚子上破皮的破皮青肿的青肿,好一片狼藉,不知何时被搽上了膏状东西,又黑乎乎的发热。

什么君无戏言!还不是打了又打,再打下去一定会被打死。临死之前,不管怎样一定要还一次手。

已经很长一段日子没这么歇着,讷讷从早上一直原地不动坐到太阳落山。其间,还有宫女托着金托盘一一跪下来恭敬送上食物,还从来没有人跪过他,食不下咽,哪里也去不了。

闭上眼睛……睁开来,百盏宫灯光芒四射刹时刺目,揉眼睛,一切又明亮如白昼,司马迁紧张地望过来望过去,望到了他,换上明亮而宽适的外袍,他背对他,弯身洗脸——

特别奇怪,太家居的一幕。他以为他是要天天沐浴温泉,而温泉里都要撒上异域的香精和鲜艳的花瓣的。肯定不会像自己一样用盆里水用毛巾洗脸的。没有其他人服侍,帝王自得其乐。

——“猪。”帝王单单说,带点君心难测的恶意,无疑他从眼前的铜镜里瞧见了那个要醒没醒的人偷偷看自己,一贯捂在脑袋上的青方巾没了,头发只好全部垂下,摸起来是很柔软但白头发也不少,明朗的眼睛鼻子眉毛现在陷入一片困顿,进退无由。

被叫作“猪”的人,疑惑地摸摸自己脸,是睡肿了吗?这个人不会是找借口又要动手殴打吧!

帝王把金晃晃的毛巾“啪”地扔进水里,转过身来看着他,看着警惕警醒的他,一笑。武帝的笑,当他开心起来,他愿意让你也如沐春风。他本身就是英俊带有魔力的男人,他是至高无上的帝,他更愿意看更多美人将相为他谄媚而笑。

他一笑,他就一哆嗦。雨水冷嗖嗖浸到骨头细缝里去了。

“你要是想杀我你早就杀了吧!”司马迁瞪着武帝,嘎嘎冒出酸腐,“你喜欢折磨我看我受罪看我舍不得死,但我就是要活下去,我不会死的。”

说完了。他钳紧嘴巴,看皇帝一一解下褒衣博带,脱离了宽袍大袖,伟岸身体闲适地暴露在明亮如白昼下,最后,他看皇帝徐徐摘下金蝉玉冠,一扬手,黑色的发微微卷曲,这个画面奇异的优雅,这个英俊带有魔力的男人好象完全不知晓自己长发倾泄时所带有的冶艳风情。

司马迁及时垂下自己眼睛。陷入更困顿的进退不得。他拘谨地以环抱胳膊腿紧紧闭住的姿势坐在床沿。

“司马……”刘彻以指关节刮挠他耳垂、下巴、眼睑,完全以嬉闹的姿态,全然忘记自己才被这人惹怒恨不得掐死他过——现在,这算什么?

他及时瞪他,眉头烦躁地揪成一个丑丑的川字,不答应就会被杀死,那到底答不答应?!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朕?”——

什么时候、喜欢、我喜欢你?司马迁糊涂了,他不理解并全然不接受皇帝的调情,他试着爬到大极了的床的另一头,但脚踝被抓住,这么烫——

回过头,面对一双总用怀疑面对所有的犀利眼睛,忽然就记起来,是那晚,那晚苟延残喘中大喊,疯了一样不知道喊了多久多少:“我是喜欢您的!我控制不住、我从开始就喜欢您、我从开始就喜欢您——”假如现在否认,一定会被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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