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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24)

“为朕而死,是他的光荣。”没有人敢跟刘彻这样说过话,在司马迁的行为里,他不是他的皇帝而只是一个普通人,就如同他将成为他通史里一页墨迹,刘彻突然想到那晚,也从来没有人敢对他做出那样的事,这个在情事里总是滑稽表现的人,像拥抱女人一样小心温柔地拥抱了自己,为什么没有杀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想好折磨他到痛苦至极的好办法?

司马迁愕然而失望地望着他,“这世界上,没有谁比谁的命低贱。我原以为,你今天来,是有其他话对李将军说。你再这样下去,一定会造成人民的灾难,与其这样,先皇真该选中继位的是你的兄长太子刘荣!”

刘彻在意识到以前,已经又打了他;他们之间的力量从来就无法比拟,他是巨大的,他是弱小的,他可以单手扼住他脖子直到活活勒死,他也是没有实力反抗的——除了身体的力量,他也有绝对凌驾于他的气势,这个小文官没有任何值得自己动怒的地方。

但一脚就把他踹倒在泥泞雨地后,心里竟然知道这是不能让他住口的。

太史令狼狈地趴在雨地,脸已经脏了,眉头疼得缩成一团,他轻轻发着抖,轻轻一字一句说:

“你本来就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要不是皇后的母亲馆陶公主帮你,你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当上皇帝?——先是馆陶、再是你生母、最后是你祖母窦太后,她们虽然让你当皇帝,却比你握有更大的权利,是啊是啊,这些女人帮了你也害了你,你忍了四年终于等到太后也老死了,你终于可以为所欲为——你有几万个女人,你心里却是憎恨女人,难道你不是玩弄她们看她们受罪?看看你现在又对皇后做了什么?你一定承诺过馆陶会善待皇后,但现在却无耻反悔,你提拔这么多人才将相,却只要他们犯一点错就杀死他们,你随心所欲地放任杀戮,你以为只有痛苦和鲜血才能证明忠诚,你太可怕、太无知了……”

汉武帝已经把手扼住他脖子,司马迁大大瞪着眼,手指甲陷进地缝里,但没有反抗他的帝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可以死但不能不说。

次日上朝,照本宣来,凡事依旧。

下朝,著书立传,安分守己。一切已回到正常模样。

两个月后,就是飞将军李广的忌日,还记得一年前他的死讯传到长安,满朝乃至全国无不震惊哀痛,这位老将军实在不该如此结局。他的陵墓修在南郊,一如他本色,庄重简朴。

豪迈壮语犹在耳边,人却已不在。

这天,在下雨,瓢泼大雨,天上都是阴沉黑云,闪电不止。司马迁撑着伞,却无法给老将军点上纸钱,雨这么大,火星瞬间就给刮熄。

南郊,天色将晚,四周墓群静寂而沉默,空气湿冷,老将军的墓在山顶上,一眼向下望去,除了白皑皑的冷清萧瑟,除了迎风剧烈摇摆的松柏,再没有其他。还记得去年今日,此地多少官宦英雄名流墨客感慨万千,沧然泪流。在这世上,究竟有什么敌得过时间?

“李将军,子长与你在朝堂上虽无交好,但在小时候,家父就常跟我讲起您骁勇忠义大战匈奴的事迹,我一直景仰您为人,虽然我只是个连战场也没去过的文官,但倘若国家需要,我也愿学您投笔从戎,马革裹尸还。”

司马迁从竹篓里提起一壶酒,慢慢浇灌在墓座之上,郑重言道:“这壶用淮河水酿造的好酒,是我从南方一路带来,还请大将军先饮。”当水和酒混凝一起,酒香四溢,好酒原就该和知音一起喝才豪爽痛快,司马迁仰起脖子将壶中余酒灌入口,辛辣甘美同时逼上心头,不由痛快而笑,扬手抛开空壶。“江山如此壮丽多娇,无数英雄竞折腰。”

——“好个英雄竞折腰。”

带着微醺酒意,与苍凉心境,懵懵然看着眼前这个人,与自己一般以酒祭奠,这酒香,才真是百年佳酿,宫廷御用。

李将军,你在天有灵,也该看见您为之而死的人也来看你了——

“陛下……”定定看这个人狂气中难掩肃穆,侧脸好像刀刻一样锋利锐利,当那双往往如雷电一样蛰猛俯视臣民的眼注视着墓碑,也有着从没见过的感伤,才慢慢发现他原来还有一颗人的心。

“为什么要纵容霍将军杀害李敢?为什么宰相李蔡一句对先皇不敬就要抄他满门?为什么要为一个新宠就将一国之母你的皇后废黜?——”

于是把对人才能说的话,统统都说出口了,带上谴责和骂的意思,其实才喝了一口酒,却在壮胆犯着抄家灭门的死罪,为什么不能说?忠义良言从来都是被利用来戕害自己的利器,但此时,在这个墓碑前面,司马迁什么都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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