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远秋看着那个不解风情的厨子,摇了摇头,清亮的眉目在月光下仿佛莹莹有光:
“人活在世,总得给自己找点盼头,这样不想活的时候想想树下的酒,未肥的蟹,去年植下的梅花,就能再捱锅过一年了。”
宋丸子不懂,嘴里咔嚓咔嚓,把蟹钳的壳儿咬碎了。
沈大厨的爷爷把锅做厚,沈大厨守着锅几十年,锅没厚也没薄,到了宋丸子的手里,她把锅越做越薄,八寸九分的锅点滴削减变薄,没有人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宋丸子就会把这口锅从灶上起出来,一点点地用刻上阵法。当锅变成四寸八分厚的时候,有人从远方来,给宋丸子带来了一个包裹,和一个消息。
沈大厨死了。
一包紫菜就是他的遗物。
淮水大涝,溃堤百里,他为了救两个孩子,被水卷走了。
那包掺着沙的紫菜,宋丸子细细地洗gān净,包了素馅儿小馄饨把紫菜撒进去,吃了足足一个月。
一个月后,亲去灾区的太子殿下发了急病,还没来得及回京就去了。
皇上病了。
老相爷也病了。
病了的老相爷被抬进了宫里,看着皇上写下遗诏然后撒手人寰。
新皇登基,苏老相爷还是宰相,只是看上去又老了二十岁。
又一年中秋,苏小少爷又半夜摸来找螃蟹吃,看见宋丸子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黑了。”
想要用阵法将地火之jīng锁入铁锅里并不是易事,宋丸子几次火气入体,被折腾得浑身发红,白玉似的皮肤变成了淡淡的褐色,露在外面的眼睛倒比之前更加明亮了。
“你白,白嫩嫩的小少爷,最适合用油炸了之后沾酱吃,外面金huáng,里面雪白。”
“听起来可真好吃。”苏远秋悠然神往。
那是风雨飘摇的一年,死亡成了一团夏天里的乌云,不知何时就出现,降下雨,和无尽的泪。
十月,苏老相爷病逝。
新皇未曾遣人吊唁,赫赫相府门前一下子车马冷落了。
阖府下人跪在老相爷的灵堂前磕头,宋丸子也跪了,苏老爷子喜欢吃蒸鱼、扣肉,还喜欢吃浓汁豆腐,年纪一把,长了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嘴里恋的全是厚重口味。
深夜里,宋丸子做了一碟小葱拌豆腐。
口味再重,他终归是个清白分明的人。做完了之后,她又煮了一碗素馄饨,然后把两样东西一点点吃了gān净。
凡人一生何其短暂,一两个甲子对修真者来说不过须臾,对他们来说却已是繁华起又落,从胎胞到棺木。
各自jīng彩。
来年三月,皇帝突然派人带走了苏家上下男丁。
苏老夫人目送了自己的儿孙们离开,转身就遣散了苏家所有的下人。
宋丸子没有卖身契,不是下人,更没地方可去,她也走不了。
终于被困在阵法里的地火之jīng前所未有地凶猛反扑,再次伤到了宋丸子的经脉,要不是这些年她的经脉已经被反复锤炼过,也许这后厨房里只会剩下她的焦骨。
人都走了,宋丸子勉力从厨房里走出来,想问问苏老夫人和苏小少爷中午想吃点儿什么。
一直走到前院,看见了被人用刀胁迫着的祖孙俩。
苏家人,都皮肉雪白,骨头也一个比一个硬。
“你是谁?”
“我、我是苏家的厨子。”一块灵石被她捏在了手里。
……
苏家两个凡人剩下的寿命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年,筑基后吃过固元锻体果的宋丸子即使丹田碎裂,也能再活百年。
靠着阵法,宋丸子带走了苏老夫人和苏小少爷,qiáng行使用内力让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可她觉得这样折腾到死也挺值的。
可苏老夫人还是死了,以一种极其壮烈的方式——支开了自己的孙子和宋丸子,独身去见那些刽子手,然后自尽在了苏老相爷的棺材前。
苏家坟地被宋丸子引动地火全烧没了,白色的烟直入青云,受伤的女人跪坐在地上。
凡人是有轮回的,死人骸骨不过是活人的念想,即使没有这一劫,苏老妇人的身体也撑不了几年了……
宋丸子终于忍受不住,发出了一声怒嚎。
“为什么?!”
“凭什么?!”
“啧。”从自己的虚影身上迈过去,宋丸子转身看着三年前的自己,又磕了一粒紫麦。
苍天不问善恶,星辰不拘正邪,这么哭嚎真是一点用的都没有。
“这是你的道么?求正道公理?”
幻境中,有一个声音突然发问。
“当然……不是。若要求正道公理这种东西,我应该在那个凡人界揭竿而起,顺民意,布教化,最后当个皇帝之类的。”
麦粒儿被咬在上下门牙间,咔嚓一下碎在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