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何如识字,也读过圣贤书,可那里边讲的仁义道德跟他都挨不着边。讲仁义的不都死得早?他在后来的日子里越发笃定一件事,那就是活多久不打紧,只要痛快。
他看起来谁都怕,刀一横到眼前就打哆嗦,然而他做的买卖是真正拿刀子的人都未必敢做的生意。
中博赚的钱是什么钱?颜何如太知道了。他在马车过境时看流民遍野,可怜死了,但这都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在这乱世里玩了玩,真的有人饿死了,那也找不到他头上,前边站着的人多了去。
他有什么错?
颜何如趴在桌沿,重复着问沈泽川:“我有什么错?中博兵败不关我事呀,那是沈卫的错。倒卖粮食吧,我不做,别人也要做,与其让别人糟蹋了这些银子,不如我拿来建互市,银子得动起来哪,像奚氏那样藏在银库里最没意思。”
沈泽川要杀他,他把大灯大师藏起来,有错吗?只不过是大师没熬住罢了。
颜何如说:“按照大师这个命数,我不收留他,他到了岁数也会死,还是死在荒郊野外呢。”
颜何如太年轻了,他在某些地方就像外表一样天真,他不是没人教,而是教他的人都没有他聪明。他把蔡域叫阿爷,蔡域是茶州土匪,可蔡域早年也讲道义,对境内老弱妇孺慷慨解囊过,最终还是跟着颜何如做那昧心买卖。
“这世上的人,都爱讲道义,可都是讲讲而已。”颜何如跳下椅子,还抱着算盘,“利来利往,钱就是要花的,花出去什么都有,我确实不在意这个,因为我赚得更多,没什么生意我玩不了。”
屋内有点安静,颜何如觉得沈泽川太沉默了。他盘算着,对沈泽川说:“一灯大师这事,既然府君要算账,那没办法,我棋差一招,自然愿意弥补。你看着府上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就是了。启东今年的军粮我继续送,这事咱们揭过了吧?”
沈泽川看着他,说:“你回去吧。”
颜何如定在原地片刻,像是要给沈泽川讲明白,再次说道:“柳州的港口正在节骨眼上,府君,后日我再来拜访,给你看看章程。”
沈泽川没吭声。
屋内的烛火晦暗,颜何如无端地有点怕。这跟他以往的怕都不同,是渗到骨头缝里,凉丝丝的。他知道沈泽川是什么人,沈泽川不会杀他的——聪明人都不会这么干,他有的是底气。
颜何如退后几步,到了门边,冲沈泽川露出笑,转身掀帘出去了。有个丫鬟在檐下提灯候着,颜何如看着那灯,惨白惨白的,他瘆得慌。
屋内的烛光熄灭了,庭院内静得不闻响声。
颜何如没有让丫鬟送,他夺过灯笼,走在廊下,越走越快,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最终狂奔起来。他喘着息,没命地跑,在这一刻要承认自己还是怕死的!
“启东八十万,白银我、我有……”颜何如听见了背后有落地的脚步声,他慌张地回过头,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他哭起来,就像是打碎了花瓶的小孩儿,对那无关紧要的错误感到委屈,他喊道,“沈泽川——!”
沈泽川坐在椅子里,把颜何如没有喝完的茶泼了,就像他当初泼给奚鸿轩的那杯。
茶叶晾在氍毹上,很快地干透了。
第228章 日后
费盛善后相当细致, 近卫们用最快的速度把廊子里的血迹冲洗掉了,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费盛掀帘子时,看见府君正在闭眼假寐, 他放轻声音:“主子, 处理掉了。”
沈泽川似醒非醒, 他半敛的眼眸盯着即将燃尽的烛,坐在那里有几分难以靠近。过了半晌, 他说:“骨津到哪儿了?”
费盛说:“今晚该到洛山了。”
沈泽川像是醒了, 用鼻音“嗯”一声,说:“让他回去吧。”
费盛单跪在门口, 伏着半身顿了片刻, 不敢把话说得太过, 显得哀戚,便道:“他带着二爷的信呢,主子,洛山跟咱们端州也相差不远, 费不了多少时间。”
沈泽川今夜兴致不佳, 没搭腔。费盛当即闭嘴, 老实地退了出去。两炷香的时间,乔天涯就推着姚温玉到了。
竹帘开合,沈泽川说:“元琢怎么还没有歇下?这么晚了。”
姚温玉持书的手松开,把薄毯盖好,说:“没了颜何如,河州的铺子要乱。府君今夜在此独想对策, 不妨听听我的愚见。”
元琢以前擅长清谈,声音如泉水淙淙,舒缓得当,很是好听。
沈泽川偏头,说:“掌灯奉茶。”
侍女进来撤掉沾过茶水的氍毹,换了新的灯,让屋内终于亮堂些。费盛特地让侍女把茶水泡得浓,给府君和先生提神。
“杀了颜何如,河州的铺子要乱一时,不杀颜何如,天下的生意要乱一世。”沈泽川没喝茶,他强抬着精神,“况且颜何如这般肯定我不会杀他,我如果从了他的愿,就是后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