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祸不单行,随行的人见姚温玉不仅重病加身,还断了双腿,出城后便把照月郡主的托付忘得一干二净,趁夜带着盘缠和马车跑了。
那夜姚温玉被扔在野地里,除了驴子只剩猫。他曾经浪迹山野时也枕过大地,但滋味截然不同。他二十四年的生命里第一次明白自己是个废物,离开了名,他屁都不是。璞玉元琢,那一刻姚温玉恨死了这四个字,它们像是烙在了骨髓里的耻辱。
姚温玉在野地里失声痛哭。
为了老师,也为了自己。
他在丹城时不肯见人,整日躺在那昏暗的床榻间,痛的是腿,断掉的却是自尊。他要正视自己变得不能自理,那些风流潇洒都成了过往云烟。他睡一觉,梦里如此,醒来还是如此。
他彻底地碎掉了。
他还要活着。
第159章 无名
姚温玉的药出了问题, 潘府的大夫说不出所以然, 这跟照顾他的潘远分不开关系。照月郡主后来去查那位给潘远还债的龙游商人,对方早已了无踪迹。姚温玉离开以后没多久, 潘远便坠马身亡, 他到底是受谁指使给姚温玉下的毒, 这件事也跟着断了线索,但潘蔺把这笔账算在了薛修卓的头上, 双方在阒都的关系不断恶化。
高仲雄察觉屋内气氛逐渐沉重, 一想起自己与潘远也有交情,便如坐针毡, 担心姚温玉会因此责难自己。他耐不住沉默, 就说:“我虽然与潘远相识, 但不是同道中人,平素酬酢往来也是情非得已。”他不擅长奉承,此时讲得磕巴起来,“我倒是很敬佩元琢的才学……咸德年间我们诗楼一会, 元琢神姿超凡, 令人见之忘俗……”
姚温玉待高仲雄说完, 平静地说:“往事南柯,不值一提。你我能活着在茨州重逢,就是缘分。如今我已觅得良主,不知道你往后作何打算?”
高仲雄看了眼沈泽川,道:“我沦落至此,哪里还有什么打算。”他说着面露苦笑, “今日所为也让人笑话……我寒窗苦读那么多年,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沈泽川袖里扣着折扇,觉得屋里凉,该着人备汤婆了。他在转瞬间就拉回了思绪,玉珠微侧,对高仲雄客气地说:“如今局势不稳,各路豪雄争相而出,神威先生既然到了茨州,不如暂时留在我的府上,慢慢打算。”
高仲雄听到沈泽川喊自己“神威先生”不禁大为感动,他途中吃了好些苦,先后遇到的都非良主,此刻竟然站起身,对着沈泽川深作一揖,更加舌拙口笨。沈泽川略做安抚,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高仲雄才退下。
姚温玉看那竹帘垂下,待高仲雄走出廊子以后,才道:“同知是不是觉得此人毫无用处?”
沈泽川即便真的这般想,也不能直说,他道:“你这样推荐他,想必是有过人之处。”
“不错,”姚温玉说,“高仲雄字神威,在太学素有‘利笔’之称。当年奚鸿轩搅动阒都风云,在煽动太学浪潮时之所以会选择高仲雄,正是因为他的笔。他是咸德四年入都的学生,当时正值中博兵败,六州满目疮痍,他酒后写的《茶石喟叹》引得学生们争相传抄,传到了岑愈手中,竟让岑愈对烛垂泪,感慨不已。”
沈泽川吃茶,说:“原来如此。”
奚鸿轩促成的那场太学风波,实际上是受沈泽川的教唆。高仲雄率领学生责问沈泽川出寺一事,受到了潘如贵、纪雷的强行镇压,导致当时学生风向陡转,变成了与潘党间的纠纷,让还没来得及动手的纪雷等人猝不及防,因此失去了主动攻击沈泽川的立场。
沈泽川最明白那场风波里发挥关键作用的是什么,包括后来薛修卓再度挑起的太学风波,他们都抓住了群心所向,然后带走了学生们的方向,在其中不可缺少的正是极具感染力的言辞和文章。姚温玉的意思明确,高仲雄的笔具有这种能力,他能够煽动起狂浪,而现如今的沈泽川正需要这样的笔。
“茶州一行,同知已经显了名,但受沈卫所累,想要光明正大地率领群雄,还远远不够。”姚温玉顿了须臾,“就算日后公示兵败案的首尾,沈卫仍然难辞其咎。”
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是沈泽川绕不开的问题。
如今樊州的翼王起草文书攻击茨州,屡次提及兵败案,沈卫畏缩不战就是事实,周桂想要争辩也无从下手。其一,沈泽川确实是沈卫庶出第八子,他是沈卫的亲儿子,所谓的“不得宠”根本无法平息众怒,那是亲血缘,绝非费盛那般的偏远庶系,只凭一张嘴就能说服天下人。其二,兵败案是花思谦等人为了周转国库空虚而导致的惨案,但是证据全部销毁,沈卫自焚,花思谦卒于狱中,魏怀古食毒,勾结边沙骑兵倒卖大周军防图的事情更是没有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