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从九黎广场,再到湔水河岸。
亦如现在,她就坐在他的面前。
……
拂晓马上就要冲破黎明前最后的一丝黑暗。
凫风初蕾却在黑暗之中一直闭着眼睛。
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纵然是站在黑暗中良久的杜宇,也再不能看清楚她大致的轮廓了。
她的一只手抬起来,轻轻放在心口。
有很长时间,她一点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从有熊山林时,她便很疑惑,为何杜宇能那么确切地认出自己来?纵然纠缠不休如小狼王,纵然情深义重如涂山侯人,在自己相貌毁损时,他们便再也无法认出自己。
那可是一具僵尸啊。
彻底变了形状的僵尸。
甚至在九黎广场面对面坐那么久,一碗牛肉面都吃完了,涂山侯人也无法再认出自己本来的面目。
但是,她无法责怪他。
因为她很清楚,纵然是云阳,能认出自己也是因为自己的气味——云阳看人不看外表,他的审美在于一个人的气味。
甚至于白衣天尊。
他能一眼认出自己,那是因为他是半神人,已经足以比肩正神的第一代半神人。他有一双慧眼。
而且,他有九重星联盟特有的数据库——现时代人类无法理解,也从未见过的定点监控的数据库。
别说是一个被毁容之人,就算是一堆骨灰,他也能认得清清楚楚,这不稀奇,也不能说明什么。
可杜宇不是。
他既没有十万年树精能辨别人类气味的本领,更没有白衣天尊那种高明的数据库监控——可是,无论自己是僵尸的时候,还是骨瘦如柴的时候,无论是湔山的沮丧还是现在的茫然……他统统都认出了自己。
不但认出,还一直陪伴。
原来如此。
甚至根本不是他自己所说,是凭借青铜神树认出的——根本不是。
只是一种感觉。
只是一种内心。
为着这种感觉和内心,才能和大熊猫不远万里,一路相随。
从他六岁起,就一直行走在寻找她的路上了。
而她,从来就不知道。
晨曦,慢慢地露出。
然后,一缕朝阳忽然突破了白露,几乎一瞬间,天就亮了。
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就来,轻轻的,有了一丝秋的寒意。
其实,那已经是冬天了。
不过,封印之后的金沙王城,最冷也不过如此了。
好几次,凫风初蕾要站起来,可是,她还是呆呆坐着。
她的脸,在晨风中,如一朵白色的花。
云阳说,如果你不言不动不吃不喝,那么,再过几十年或者几百年,你一定会得救。毕竟,时间才能带来机会。
可是,一个人,哪有一棵树那样的时间和耐性?
凡夫俗子,从来等不到长命千岁。
纵然传说中那个很牛比修仙的彭祖,到八百岁时,他的长寿也戛然而止。
杜宇一直凝视她,好几次,他想开口,可是,他只是张张嘴,已经不敢再讲话了。
可是,心里的话说出来了,反而释然了。
就算一颗心砰砰乱跳,但是,我终于说出来了。
“少主……”
她的一只手从心口慢慢地放下来。
她想,早前自己不该说那个话。
四面神一族有没有后代,其实并不重要了。
“我从来无意于做什么鱼凫王,可是,如果少主一定要找个可以延续种族的人选,我非常乐意接受。因为,我不敢想象,若是少主永远离去,我的后半生如何熬得下去?可是,如果有个小孩陪伴我,那会是少主对我最大的恩赐。从此,我会悉心抚育他,教导他,让他健康快乐成长,待他成年之后,将王位交给他,让他成为新一代的鱼凫王……”
这话,冲口而出。
这话,深思熟虑。
许久许久,他终于听得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悠悠的,淡淡的,也是若无其事的:“杜宇,你下去吧。”
他垂首,但觉自己冒犯了少主。
他再也不敢开口了。
直到走到门口,他悄然回头,但见少主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就好像她从来从来没有开过口,也从来从来没有听到他的一番表白似的。
金沙王城的每一个黄昏都是一道特殊的风景。
天很蓝,云很白,花很红。
凫风初蕾每每从王殿的高处往下看时,总会惊叹一遍这城市的美。
每当这时候,她就不愿意死去。
她甚至不敢细细去想象那未知的世界。
当大仇未报,当种族面临灭绝,难道,你真的甘心这么无声无息地以失败者的身份离开这个世界?
大熊猫懒洋洋地躺在楼下,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