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慕容楚衣孤高清冷地自游廊下走过,以为这人真如传闻中那边毫无人情,后来才知慕容楚衣的心里其实藏着江河湖海般的温柔缱绻。
然后,他看到他与顾茫决裂那一日,在洞庭水战的甲板上,顾茫一袭黑衣,执着刺刀猎鹰,于焦烟星火里向他走来。
顾茫当时额前配着从死尸身上夺来的重华英烈巾,他曾以为是顾茫对烈士的羞辱,却不知那是顾茫对重华的不舍。
那时候顾茫薄唇启合,森森冷冷地对他说:“当将当士,生而为人,那都不能太念旧情。”
可后来他知道,顾茫在燎国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没有忘却过七万碑,三万人,一个国,九州城。
他曾怨恨顾茫的冷血无情,不肯回头。
其实顾茫从来没有背叛过他们走到另一条路上去,他只是自己兀然独行,往前去给后来人披荆斩棘,开出一条血路。
他以为是顾茫剖了他的心而梦泽救了他的命,却原来……
墨熄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苦涩与悲伤在他胸腔里野火般烧灼着,烧到心坎,湿红眼眶。整个逆转石的世界都坍圮了,无数故人的音容笑貌,尔虞我诈像灭世的洪流向他压迫而来,他被这巨大的力量推出这片天地外。
逆转石之神的话犹在耳边。
是复仇拥城,还是投身血海。
——“这两条路,你自己选吧……”
透过阖着的单薄的眼皮,墨熄能感觉到有天光在逐渐地亮起,他没有睁眼,却已听到了城郭内妇孺啼哭的声音,士兵们互相鼓劲的声音,兵戈之声,潮水之声……
他明白自己是回来了,复又回到了六年后的战场。
他甚至听到有人在远处遥遥喊着:“调左营的兵去给姜药师增援!”
“花破暗简直是疯了!!”
他知道姜拂黎已经去和花破暗交战了,姜拂黎虽执意认为自己不是沉棠,却承载着沉棠所有的记忆和如昨的心念,再一次走到了和燎国对抗的战火之前。
顾茫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完成的事情。
那些事情或许看上去很艰难,很残忍,很没有意义,很得不偿失,或许看上去有别人可以顶替,不用自己冲锋陷阵,可以偷得浮生,偏安一隅。
有很多人会想,算了吧,我这一生犹如蜉蝣,只愿自己潇洒开心,无人愿意去逞这个英雄。
可是总会要有人站出来,去放下那些私冤和仇恨,去想,算了吧,我这一生犹如蜉蝣,但只要能做一些使得这人间、这邦国、这街头巷陌更清平的事情,那也是好的。
顾茫,慕容楚衣,姜拂黎,墨清池……
他们都选择了这一条或许被讥笑作愚蠢的狭路。
而此刻,墨熄知道,他们都在这条路的尽头等待着他的归来。
他睁开眼睛。
眼前那弥留的幻象消失了,他睫毛轻颤,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之前所在的暖阁,而姜拂黎确实已经不在这里了。
窗外,又一黎明已至,云霞壮烈如血。他举目望去,看见远处重华的士卒再一次不肯认命地与燎国的铁军厮杀在重云之间,御剑的狂澜似流星雨落地,扑卷向对岸的燎军营地。而顾茫殒身的血魔之河已逼至王宫暖阁之下。
他走出阁去,迎着灿烂夺目的霞辉,站在初生的朝阳之中。
修长的手指抚上雕栏,他凭风而立,看着这破碎混沌的河山,他忽然明白了所谓的天命——那命运并不是注定的,只是命运注定会给与人无数的试炼,仇恨、迷茫、误解……能泅渡至最初所期盼的彼岸的人,其实寥寥无几。
他垂眸望着那滚滚血浆奔流而过,最终抛下了用尽的逆转石,低声道:“师兄,我会选与你一样的路。”
“你等我,我随你来了。”
第195章 深处
“你等我, 我随你来了。”
墨熄说完这句话,遥远战场上的修士们忽然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啸叫, 而后天崩地裂一般, 王城角楼处忽然跃出一只遮云蔽日的巨鲸, 那巨鲸咆哮着,怒嗥着,灵体比从前人们见过的每一次都更具化,更庞硕。
与姜拂黎战至正烈的花破暗蓦地抬头:“这是……”
被墨熄彻底释放出来的吞天再也不是神武形态,它逐渐于壮丽云霞中聚成真身,绚丽无极,俯仰吐息间,端的是整城落雨, 金光漫照, 虹桥贯日。
“圣仙兽?!!”
花破暗骤然色变:“重华什么时候炼成了这种灵兽!!”
姜拂黎身负重伤,却依旧咬牙一剑递去,对他道:“恐怕早炼成了, 花破暗,是你一直太看轻了人心。”
“……人心?”花破暗森然冷笑, 脸上笼着一层近乎疯魔的阴影, “我一生当过奴隶, 君主, 国师……我遍换身份,尝尽百味,看尽了人世不公!人心是什么?不过是畜生心脏上刷一层金粉, 卑劣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