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国俊垂下头,低喃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就不是什么量具工人了。”
“量具厂承担了你的治疗、护理费用,但你虽然伤愈,身体却落下永久病根,根本好不起来。出院之后,你已经无法胜任原来的工作。量具厂体恤你们一家,将向云芳调到你的岗位上,工资一分不少,还增加了一些补助,而你被调去看守库房。本来这个安排对你来说是好事,工作清闲,适合调理身子,还有一笔稳定的收入。”花崇顿了顿,又道:“但你不愿意。在看守库房半年之后,你就从量具厂离开,开始去各种私人小店里打零工。”
满国俊不说话,眼珠却一直不安地左右摆动。
花崇往前一倾,“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量具厂守库房吗?”
满国俊始终不语,眼珠摆动的频率越来越高。
柳至秦看了看对峙的二人,难得地发现,自己没能猜出花崇这么问的目的是什么。
“不愿意说吗?”花崇下巴微扬,“那我就只好随便猜一猜了。如果猜得不对,麻烦你别太介意。”
满国俊不安地动着身子,喉咙发出几个单调的音节。
那音节像是刻板的拒绝。
花崇没有理会,“满国俊,你曾经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在你们家里,你是顶梁柱,是收入最高的人,你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力,你把自己当做一家之主。但事故让你失去了健康,进而失去引以为傲的岗位。向云芳不仅取代了你在工厂的地位,还取代了你在家里的地位。”
满国俊攥着拳头,轻声说:“没,没有的事。我们,我们是一家人。”
“你们当然是一家人。你受伤之后,性格大变,时常生病,去医院简直是家常便饭。向云芳坚持照顾你,从来没有忽视过你。量具厂的老职工、老领导都说,你俩感情很好。但你,渐渐受不了地位的变化,你无法再在厂里待下去,你觉得自己成了旁人的笑话。”
“没有。”满国俊摇头,“我没有这么想。”
“你和向云芳是怎么认识的?”花崇突然转换话题,像毫无逻辑一般。
柳至秦却知道,这种看似无逻辑的跳跃,实际上是打乱被问询者思路的一种手段。
满国俊愣了一会儿,不解地张开嘴,半天才说:“我们都是职工,车间主任介绍,介绍认识。”
“你们交往了三年才结婚。”
“是。”
“那时候,你很爱向云芳。”
满国俊迟疑片刻,点头。
花崇缓缓道:“向云芳也很爱你。”
满国俊眼中浮起几缕复杂的神色,稀疏的胡须颤抖得厉害,迟迟不肯说话。
柳至秦看懂了,那是苦涩、愤怒、不甘,还有无可奈何。
“向云芳也很爱你。”花崇故意重复了一遍,又道:“你们是在家人的祝福下成婚。”
满国俊却幅度很小地摇头,干涩低沉的笑声格外刺耳,“爱?没有爱。她一早就背叛了我。”
花崇盯着他的眼,“不,她很爱你,否则她为什么在你受伤之后,不离不弃地照顾你?”
满国俊情绪明显波动起来,“那是她心里有愧!她知道她对不起我!”
看着满国俊手上突起的经络和眉间的愠色,柳至秦终于明白花崇为什么要问这些“无意义”的问题了。
满国俊不是凶手,却行为诡异,身上可能有重要线索。但自始至终,满国俊都摆着不配合的态度。
必须让满国俊开口。
过去一些老资格的刑警爱用刑讯逼供,但如今刑讯逼供被明令禁止,想要让一个人说实话,就得另辟蹊径。
一味逼问没有用,问一百遍“你知道满潇成的生父是谁吗”,满国俊都只会缄默不言。
只能让他“主动”开口,“主动”聊起这个人!
花崇看似东拉西扯,却是在步步诱导他倾述。
一个被背叛的男人,羞于提及让自己蒙羞的女人,还有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
他绝不会说自己为什么被背叛,那简直是自揭伤疤,但负责问询的人若一再强调,你的妻子很爱你,她对你无微不至、忠贞不渝,他很快就会出离愤怒——
不!她不爱我!她背叛了我!
只要开了口,一切都好说。
“心里有愧?”花崇张弛有度,“你是说满潇成的事吗?”
满国俊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掌控,愤愤地撩起松垮的眼皮,“她对不起我,她一直在骗我!”
花崇耐心道:“满潇成今年31岁,而你和向云芳正好是在31年前成婚。你说她背叛你,是因为她在和你结婚之前,就怀上了别的男人的孩子?”
满国俊呼吸渐渐急促,胸口不断起伏,吐出的气有种老年人常有的腐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