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鹤道谢:“稍后还要上去,不碍事。你往哪里去?”
“我……”周璞苦笑:“我去看看如辰。”
钟鹤颔首,并不多言。待灰擦尽,便又要上墙。周璞望他出伞入雨,那背影,不知让周璞想起了谁,竟一时移不开眼。谁知钟鹤陡然回头,目光炯炯。
“来日平定,钟家必是留不得。你与他也算相知,可知他为何这么做?”
周璞未答,看着钟鹤:“元温,事已至此。纵然侯相今日借章老以振人心,可强攻之下,明日还存忠心的,又有几个。”
钟鹤也不答,反而问道,“你本可不回来的……你为何回来?”
钟攸已察觉,钟燮也知道,如今侯珂诸人必定已收到消息,周璞此时送钟燮归京,来日证据确凿,他如同自入绝境,是死路一条。
周璞寂静,伞沿微扬,他就露在雨中。钟鹤见他不答,也不强求,转身要离去,忽听着一声:“我从未下过注,我如今,愿赌一赌。”
钟鹤立雨里半晌,才想出这一句“赌”,是赌的命。他再回首,周璞人与轿子皆不见了。
狱道延长,周璞的伞淌了雨,跟着脚步,一同往里边去。钟燮在牢房里,戴着铐链,正在地上画着灰,听到声音,抬头见是他,又垂了下去。
狱卒开门,周璞入内。
“笑笑楼的点心,不贰楼的茶。”周璞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推近钟燮,“往年你归京,都会挨个尝个遍。”
“瞧着像送行。”钟燮擦掉地上画的东西,抬眸冷然:“你来拿命了吗?”
周璞拿了筷,自己拣了块点心,缓慢的吃。他道,“这一味芙蓉糕,我是最喜欢。往年你……”
“纯景。”钟燮面显颓色,别开眼。“别谈往年……留我一个念想。”
周璞拣着点心,塞满口中。他用力的咽,挤的喉咙发涩。筷子搁在碟上,他垂首,芙蓉糕堵在胸口,分外难受。就像他做过的事情,没有办法忽略和忘记。
“对不住。”他道,“……对不住。”
钟燮不应,周璞涩声:“如辰……”
“钟燮。”钟燮漠然:“周大人,直呼罢。”
周璞一滞,竟弯腰咳嗽起来,不知是不是呛着了。钟燮不动,他咳的辛苦,掩唇的袖甚至见了红。他攥紧袖,探眸望钟燮,竟是万般痛苦,“你竟是……我早知今日……”
“你早知今日。”钟燮陡然俯身,“你早知今日,你竟还这般做了。周璞,你疯魔了。”
“我咎由自取,来日纵然不得好死……也全无悔意。”
铁链“哗啦”作响,钟燮一把拎拽着他的衣领,怒斥道,“全无悔意!夷兵铁蹄所践,皆是你助纣为虐!你时至今日,竟还能说得出一句全无悔意!”
周璞被拽斜身,他忽地冷凄笑出声。他由着钟燮拽,只道,“钟如辰……你也不如此,你何曾有过悔意?”他目光嘲讽,扒住钟燮的袖,寒声:“你欠钟白鸥的,又何曾悔过?多年至交!多年……”他凄声:“哈……想必你还是不知道的。”
钟燮呼吸急促,心口突跳,听着周璞清晰道:“钟白鸥离京,你以为是何缘故?可笑你……你竟有脸再寻他。”
钟燮手脚冰凉,他艰涩道,“……什么。”
“当初中书省空缺,欲留舍人之位,以待来日直升参知政事。此事钟子鸣对你多有提及是不是,你真以为侯珂选中的人是你吗?若非钟白鸥身退……”他冷笑:“可笑他一番心思,你却还是往青平去了。把这职留给了钟元温,便宜了江塘钟家。”
“白鸥绝非这样……”钟燮哑声:“我临行前……他不是这般说的。如若我知道……”
“你不知道。”周璞挣开他的手,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我此生除了自己,最可怜的人。钟如辰,好命啊……明明是个外室私子,却进了京都贵门,成了钟子鸣的命根,京都钟家的嫡少……你凭什么以为这些年来你靠的是自己?若非钟子鸣在后,你什么都不成。当年读书是这样,如今做官也是这样。可惜。”周璞冷冷:“连钟子鸣,也不过是你抢了钟攸得来的。这么多年你往江塘去,看人人都踩着钟攸,可怜吗?那该是你的位置……却由他受了,竟还要与你道一声朋友。”
钟燮呆若木鸡,他下意识反驳:“胡言……”
周璞咳声:“侯珂为何不留他,钟鹤为何不寻他,他为何到了如今都不入京?这胡言众人皆知。”他看着钟燮蜷身,道,“可怜。”
碟碗散了一地,周璞起身,扶栏出去。他隔着栏,回看钟燮。
“钟如辰。”他道,“再会罢。”
可那目光凄悲,扶着栏离去的身形孑然,像是永不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