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明山上有禅院,他们此行就是在禅院落脚。一行人登顶时已至黄昏,学生们正迎了晚霞铺云,夏钦涧便做主在入院前起个文会,由学生们自己玩。
钟攸往日在院里提题,都是引人探论,专修时事,所以沧浪书院的学生在这风景美词上自是要弱一头。
夏田中有位少年,端正朗目。他每道一词,四下学生里必出喝彩声,看着相当得人意,应是夏田书院里的斋长或掌书。
沧浪书院慢慢落了下乘,打头的几个渐渐无词以对,比不过人家才学扎实。钟攸站边上听着,没有丝毫开口相助的意思。
两院交汇,学生必须自己从这里边得到些东西,否则这一趟出来意义何在,还不如他们自个收拾收拾去东山上溜一圈快活。并且学生学生,以学为道,肯下苦功的人不少,压了先开口的,谁知后来的会不会更出彩?
那边有人嘲了声:“山野小院,粗言糙词,也敢会文?”
这边苏舟折了绿叶,他没生怒色,只道:“益友善谈,愚者泛谈。说得多,不如说得准。泰明山霞景大岚魁首,历来赞者无数。前人良金美玉,今日我等不敢粗言相赋。与其人言景,不如论时谈。”
霞光覆叶,苏舟站在沧浪书院最前边。终于从一个抱头说着不上学的泥小子,变的有点大师兄的派头。他近些日子瘦了,人笑了笑,将钟攸的神色学了七分,回头对少臻道:“你提个策题,咱们从这霞景里扒一扒,就对泰明山策。”
少臻应声,抬手把礼行了个漂亮,恭恭敬敬道:“小院粗鄙,就定霞景。不敢越了学友兴致,就请——”他看向一直频频出言的那位少年,微笑道:“就请这位学友,先起峰峦,让我等僻窄小人观仰学道。”
钟攸无声含了笑。
这群小子学坏了,该装模作样的时候,各个都瞧不出毛猴样,委实轻狂——轻狂,但很有锐气。
他对一侧的夏钦涧恭手道:“让夏山长见笑了。”
夏钦涧也笑,只摆手,并不以为然。他道:“少年人多如此,由他们去。”他望着那少年,有些纵容之色,嘴里却道:“芷安待在院里太久了,该会会朋友。”
第46章 策论
赵芷安是夏田书院掌书,出生无翰,实为无翰知府赵叔荣之子。幼时养在京都,拜过翰林院待读学士,是夏钦涧如今真正看在眼里的学生。夏钦涧虽然私德有缺,但绝不会色心冲头忘乎所以。这个赵芷安他是断然不敢也不能碰的,只能当做儿子教。
赵芷安不弱夏田的士气,自然是要接的。他踱在霞色里,约摸片刻就出口成章。
他先言青平之盛,再谈泰明旧故。泰明山麓承接长河浪涛,他就论登山望高,来激荡壮志,进策长河沿府的商税,将烟粟带了进去,最后归落霞色,一句泰明通径,盛霞见义结束。
赵芷安策论一结,就望向苏舟,抬手示请。钟攸不必抬头,也知这题苏舟即便接了,也只能勉强应个题,越不过去。少臻则是学识不及,他底子不牢,空负立意最忌与这等言词规谨的策论较量。
岂料这两小子也自知不足,一齐移了步,让出后边的榕漾。榕漾正做侧耳倾听状,朴丞手掌在他后背轻轻一拍,对他道:“休前的策题你还记得吗?”
“啊。”榕漾微懵,“记得的。”
“就用那篇。”朴丞侧头看那赵芷安,只道:“你比他好,用那篇足以。”
榕漾迷蒙的眼去瞧对面,对面的人也量寸着他。他在学生里不打眼,一直站在朴丞后边,若不是前边两人让开了,赵芷安都未必看得见他。
寻常衫,泛白袖口,未束冠,只垂了条水青带。
榕漾才跨出一步,又惶惶看向钟攸。先生的青衫模糊在眼里,只有朴丞,只有朴丞清晰立在身后。他方又探出一步,轻声道:“学友此篇很好。”
赵芷安见他神情如兔带惊,不觉放柔了声音,道:“恳谢谬赞,请。”
榕漾有些紧张,他转望那人人都可见的光云,眼里却只有颜色混沌。他看不清那是什么形的云,这又是什么样的景——他只听得见风。
“迦南垂翼,泰明定天……”
朴丞抬眉,榕漾一起声,他便知道这不是上一回的策论,而是新作。
榕漾眯起了眼,逆着光,听靖陲风起,大岚荡袭。他语速渐平,声音渐稳,力道渐足。“大苑兵挫,非将不器,粮不善,癖在霸道。大岚破翼,非将之器,粮之善,胜在民道。霸道乘盛,民遂尤弱。舟水相和,泰明仍立。古谓覆船之论,意止规戒。今阐舟水之调,量力薄鄙。泰明南沿,长河腹划,既如舟载水,亦似水泊舟。舟水紧切,政商密衔。南下诸府,国之仓,民之向,十年来愈盛,十年去愈甚。今烟粟泊海入国,黄金翻涌,皆退商囊。运河提策,意通南北、畅东西,然则时力不及,取胜偏颇。泰明立天,上达天听,下及民呼。今霞赂山,狭阻圣明,窄曲贤赋。思视迦南,山犹风骨,唯霞甚贪獗!大岚雄扩天下之才,青平庇隐昌世之士。泰明虽屈霞欲,然山棱尚存,岭崖仍峻,长河旧湍。聚才积麓,悲呜震荡。纵霞披遮天,书生一命无所惧!”